文渊阁里,黄立极灌了一杯水,重重地出了口气。
做梦一样。
大家都是有消息渠道的,知道皇帝在干什么,胡天黑地的,怎么突然就……
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奇怪。
孙承宗管蓟辽,曹化淳管南京,南北安稳,又把御马监、羽林卫握在手里,骤然发难,魏忠贤就成鹌鹑了。
捏扁搓圆,予取予求啊。
“陛下胸有深渊,不动声色之间拿下了魏忠贤……”黄立极默默补了“可怕”。
“是啊,先以京营换辽东,借机拿下御马监,顺势换了南京守备,权术运用之妙,叹为观止。”施凤来抹了抹脑壳上的汗珠子,补了个“阴险”。
“期间提拔不断,面对试探游刃有余,魏阉自以为获得了皇帝欢心,却不想一朝翻船。”张瑞图补了个“无情”。
“先把皇帝的安排办了吧。”李国普感觉很好。
想他秉持公心拉了袁可立一把,皇帝迟迟不动,可把他急死了,如今就一个字——稳。
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诏狱了。
“这个……”黄立极犹豫片刻,说道:“你们记住了名单吗?”
“额……”众皆沉默。
平时都记在笏板上的,今天太紧张了,一时忘记了,而且皇帝说的又快又急,想记也来不及,现在就……
“大家各自写下来,比照着看,如此关头,可不能拖累陛下。”张瑞图提议。
不是不能,是不敢。
自己什么屌样,自己没逼数吗?
妥妥滴阉党!
想不被清算,必须表现出价值来。
“先把袁可立入阁的事办了,多一个……总是好的。”施凤来说道。
有福独享,有锅同背。
“不好吧,刚从诏狱出来……”李国普有些不忍心。
周扒皮都不能这么干啊,简直不把人当人。
官舍里,袁可立还是恍恍惚惚的。
“太保,请用茶。”官舍主事殷勤地送来好茶,点头哈腰。
太保,醒醒,你入阁了。
“多谢。”袁可立看向同样恍惚的黄道周和刘理顺,问道:“幼平,你怎么看?”
“如在梦中……”黄道周摇头,把诸般杂念甩了出去,说道:“一次比试,一個人头,魏阉就没了,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更难得是,皇帝隐忍至今,做好诸般准备方才发难,纵观今古,何人可及?
当今在潜邸时,魏阉擅权,不给帝师,陛下只好自己读书,无人教导,却不想睿智天成,英明神武不逊太祖,国朝中兴有望矣。”
“不好!”刘理顺一拍大腿,叫道:“师兄弃官而走,当速速追回。伯应亦不知所踪,当寻回。”
若是以前,说不得黄刘二人就要求爷爷告奶奶,如今,袁可立一句话,立刻有人跑腿。
阁老啊,位极人臣,能替他办事,可是无上的荣誉。
袁枢在哪?
在魏忠贤回家路上的小巷子里猫着呢。
发现校场没有机会,又不忍心看着老父亲人头落地,直接来这里蹲魏阉。
眼看太阳当空,身后一个义勇递过馒头和水囊,说道:“大哥,吃一点吧。”
“多谢。”袁枢接过,吃喝起来。
魏阉出行,前呼后拥,至少百余人,不吃饱喝足,怕是没力气厮杀。
身后,二十一人都是默不作声地吃喝。
无论能否杀了魏忠贤,结局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们还是跟来了。
忠肝义胆,莫过于此。
除了佩服袁可立的操守风骨,其实与袁枢本人也很有关系。
什么样的老大是好老大?
能打能抗讲义气。
袁枢弓马娴熟武艺出众精通韬略,行事有理有节有章法,犯了事能把人捞出来,众人都是很服气的。
干掉了水囊,轰隆隆地马蹄声传来。
“准备!”袁枢握紧弓箭,悄悄探出了头。
只见十多骑后跟着大队军兵,却不见魏阉的轿子。
正不知缘故时,军兵开到魏府门口。
刘若愚挥手,喝道:“包围左右,勿得走脱一个。”
“喏~”呼喝中,军兵散开,牢牢包围了魏府与旁边的侯府。
侯氏府邸为客氏子侯国兴所有,两家并排各有门户,后面院墙是打通了,与一家无异。
落位,竖盾,张弓,架枪。
不怪军兵谨慎,而是魏忠贤蓄养了许多门客,不乏亡命之徒,不做好准备,被人冲出去事小,被杀了才亏。
如此大动静,自然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门房出来,厉喝道:“此乃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司礼监秉笔太监、天子心腹、当今九千岁府邸,尔等擅动刀兵,兴兵围攻,欲诛九族乎?”
管你家里几口人!刘若愚喝道:“皇爷有旨,魏忠贤欺君罔上,背主不忠,下狱抄家,现捉拿亲眷,查封家财。”
皇爷,不是皇帝。
这是家事,不是国事,户部就别来伸手了。
刘若愚是懂皇帝的。
主打一个捞钱。
魏良卿却不信,带着一队家丁出来,喝道:“尔等贱奴,胆敢假传圣旨?待本国公上奏,必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没毛病。
宁国公,太师,锦衣卫指挥使,这就是咱,九千岁的亲侄儿——魏良卿。
国朝定制,非军功不得封爵,而魏良卿就凭魏阉侄儿成了万中无一,谁服气?
不服→懈怠→涣散→提桶跑路→皇帝凉凉。
所以魏忠贤留不得。
刘若愚喝道:“魏良卿,识相的束手就擒,否则大军杀进去,鸡犬不留。”
“你敢!”魏良卿喝道:“准备,贼人进犯,杀无赦!”
“诸军,杀进去,手持刀兵者,格杀勿论!”刘若愚大喝。
“杀~”诸军齐喝,缓步而进。
“准备,杀贼!”魏良卿大喝。
叮当咣当,回头一看,家丁的兵器落了一地。
“捡起来,给我杀!”魏良卿急怒交加。
没人理他。
九千岁吓不住人,就该他们被吓住了。
活着不好吗?
有罪的是魏家,跟我们小虾米有什么关系?
带着这些年捞到的钱回去,小日子有滋有味,谁肯跟你魏家同生共死?
跟崇祯自挂东南枝时的大臣们的心态一样一样的。
魏良卿见势不妙,扭头就跑,刚跑了两步,被追上踹翻在地,随即绑了。
家丁门客跪地抱头,老实等待捆缚。
“本督再次重申,这里一草一木都要登记造册的,莫要伸手,伸手必被捉。
事后,本督自向皇爷请赏,该升官升官,该发财发财,若是被逮到,别怪本督不留情面。”强调了原则,刘若愚下令进兵。
全无抵抗。
什么是树倒猢狲散?这就是!
因为贪图平叛之功,魏家骨干基本在此,被一网打尽。
客氏、侯国兴同样没能翻天。
接下来,当然抄家咯。
这里是一部分,魏忠贤和客氏老家一部分,或许还有别处的产业,不是一两天能查明白的。
不急,先把现金取出来。
就在这里的抄家事业如火如荼时,成基命家里热闹非凡,犹如过年一般。
“圣日昭彰,圣日昭彰啊~”钱嘉征击掌大笑。
“孚于兄的檄文当广行天下,定能传唱千古而不衰。”刘宇亮说道。
“魏阉已倒,此折不用也罢。”钱嘉征拒绝后,又道:“季龙兄为阉贼构陷,今日魏阉伏法,可平冤昭雪也!”
“不错,受之兄不得已假死脱身,今日魏阉伏法,可上书陈情。”周延儒说道。
“靖之先生有干才,因魏阉横行而闲居日久,不日定然复出,或可入阁。”张采说道。
“今日大喜,走,群芳楼庆贺,我请客。”刘宇亮叫道。
“走起~”
众人结伴而出。
钱谦益混在人群里,笑容满面,内心却如同吃了黄莲。
都怪皇帝。
要是早知如此,咱老钱就是死也要死在诏狱里。
不能说。
如今皇帝声望大涨,谁敢说半句不是?
怀着沉痛的心情到了街上,只见平日里游荡的锦衣卫缇骑、东厂番子都不见踪迹,只有五城兵马司的衙役来回巡查。
似乎百姓都活泛了几分,人人带笑。
日子会不会好过还不知道,反正今天这热闹是真的热闹。
行进间,张采忽然看到史可法,不由叫道:“宪之,如何不见踪影?”
“来章兄。”史可法拱拱手,道:“替你介绍,此乃刘若宰,字胤平,同为本届考生。”
介绍了两人,史可法又道:“今早陛下经过时,胤平兄拦驾陈情。
东厂番子要拿人,五城兵马司阻拦,双方僵持良久,押解胤平兄入五城兵马司,小弟恰好撞见,便去帮忙。
没想到,魏阉没了,果真是圣主在上啊。”
“哈哈,是啊,一起群芳楼庆贺啊,顺便再议议内阁廷推之事。”张采露出了姨母笑。
内阁大学士产生,一般诸臣商讨人选,皇帝选取,这就有了操作空间。
游说甚至收买朝臣,把目标人选推成候选人,大概率就可以完成任务。
东林党有的是银子,而且皇帝降旨召回的诸人中,前几个都是东林党人,说明什么?
东林即将大兴。
刘若宰不想掺和进来,婉拒道:“小弟才疏学浅,为确保明年上榜,须得努力,就不陪诸位前辈了。”
“小弟也不去了,待明年上榜,再庆贺不迟。”史可法说道。
不去就不去,好像谁稀罕带你玩似的。
张采脸色不变,笑着告辞。
此时正是正午,本不是青楼迎客时,然而今日都是热闹喧哗。
高兴,必须庆贺。
校场营房的禁闭室里,孙之沆听到魏忠贤被干了,仰天大笑,笑毕,眼泪直流,哽咽着说道:“我有罪,有罪啊。
自以为陛下宠幸奸佞,却不知陛下之难处,今日得见真相,当请罪。”
“孙兄。”李九成提醒道:“你的禁闭尚未结束,待兄弟们给你求情后再请罪不迟。”
“如此,多谢兄弟了。”孙之沆拱手。
“好说,兄弟跟你说了这么多已经是违背军令了,不聊了,待晚间再来给你送饭。”李九成匆匆离开。
孙之沆一边流泪一边傻笑,好在禁闭室不见人,否则非得以为他脑子坏掉了。
晚上,熟悉军务的杨肇基回到驿舍,三个儿子出来迎接。
“父亲面带喜色,可是陛下准了辞呈?”杨御蕃问道。
他恪守着杨肇基警告,不出院落半步,尚不知朝堂的惊天变故。
“陛下杀了魏忠贤!”杨肇基喜气洋洋地说道:“如此明君,莫说非议,便是身死族灭亦当追随。”
“恭喜父亲!”三个儿子同样欢喜。
“且勿恭喜,找块黄布来。”杨肇基说道。
虽说不知道父亲干嘛用,杨御蕃还是出去找了一块来。
这时,杨肇基已经在二儿子三儿子的帮助下卸了甲。
“这里。”杨肇基指着肩甲说道:“皇帝御手拍过的地方,用黄布裹起来,当世代相传,牢记皇恩!”
三个儿子面面相觑,终究是没好驳斥老子的热切,帮着裹起来,又用木架把盔甲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