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现实不及故事美满

两人回家之后，莫约夜晚亥时，倾盆大雨骤然落下。

顾冬坐在竹屋里头，皱着眉头望向窗外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吧？”

他喃喃道。

“停不了就停不了呗就当作休息休息，你整天忙里忙外的，不累么？”

苏玖玥坐在石椅上，端着一杯酒，抿了一口，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对方：

“就算不喜欢偷懒，偶尔也应该休息一下吧？”

闻言，顾冬收起了脸上复杂的神色，转头笑着：“我能认为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呦？姓顾的你胆子肥了哈？敢调戏开姐姐我玩笑了？”

苏玖玥撇了撇嘴，上下打量着衣着寒酸的顾冬，嗤了一声：“我只是觉得伱傻得可怜而已。”

“傻么……也许吧。”

顾冬附和的笑了笑，也不反驳，只是把两扇被风吹得砰砰直响的窗户吃力的关上，然后给屋内快要燃尽的油灯续上油。

他擦了擦手，在桌子前的另一张石椅上坐下，准备给自己面前的杯子也倒上酒，正想要和苏玖玥聊会儿天再去睡觉，却是听到了院门那儿好像是有人在敲门。

顾冬之所以知道那是有人在敲门，而不是狂风吹动的，是因为那敲门声很是规律。

“顾先生！”

很快，门外就传来了不知是谁人的呼喊声。

“找你的，快去开门吧。”

苏玖玥二郎腿一翘，趴在桌子上，看着对方说道。

这种天气谁会上门来拜访啊？

顾冬停下了倒酒的动作，有些好奇的站起身，打开房门，将两手护在头顶上，顶着大雨跑了过去。

才刚刚打开房门，他就看见了老陈——也就是那个想要读书的小女孩的父亲那焦急的神色。

“怎么了陈大哥？”

看着对方那慌张的神情，顾冬还以为是孩子们在这种天气出了什么问题，心下一紧。

老陈先是望向远处几乎要被吹倒的树木，嘴唇颤抖了几下，随后扭头朝着他问道：“顾先生，我们家这段时间下的渔网你今天有去收吗？”

他的心里很是紧张，在这种天气下，如果不收起渔网，等到这风暴过去，不要说捕到鱼了，说不定就连捕鱼用的渔网都不知道去哪找，也不知道顾冬有没有提前帮他们将渔网收起来了。

一般对于他们这种还要种田的村民来说，这放在海上的渔网，是两天一收，这渔网也是昨天才下的，原本就算顾冬今天没去收网也是无所谓的事情，但奈何天公不作美，谁也没想到，就在今天，一场风暴就这样即将降临到这个小渔村。

所以，老陈抱着最后的一点点侥幸心理，过来问问之前答应帮他们家收网的顾冬，今天有没有把渔网收起来了。

“这风暴要是下大了的话.这收成就先不说什么了，那渔网价格可不低啊。”

他一脸愁容的说道。

“收了大部分，大概还剩下一两个时辰的工作量吧.今天收网的时候，暴风雨就要来了，所以我们就提前回来了。”

顾冬暗自庆幸，还好自己今天去收网了，要不然这个家庭的下半年，或者之后的一两年，肯定很难坚持下去了，自己收了大部分网，也算是帮这个家庭及时止损了吧。

门外，老陈的表情先是一松，但很快，他的眼珠子一转，又是立马换上了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

“哎呀呀，那完了呀完了呀”

这么说完，好像还不够似的，他突然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就像是心如死灰了一般。

“家里有两个孩子，本来还能够勉强支撑下去，这要是渔网丢了鱼也没了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啊”

雨声沥沥，劈里啪啦的雨滴打在院门顶的茅草房檐上。

顾冬沉默着。

“喂，那边那个老头，你要点脸啊——”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从顾冬的后方传出。

苏玖玥靠在竹屋的门框上，皱着眉头盯着老陈，语气很是不耐：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顾先生在这个天气去给你们家把剩下的渔网都收回来吗？”

“诶，你这小姑娘家家的，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

老陈沉默了会儿，随后从地上爬起，远远的瞪向了顾冬身后的苏玖玥：

“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开支大！而且顾先生答应过我们帮家里收网，作为囡囡去上课的学费！”

“哈！学费，好一个学费！”

苏玖玥顿时啼笑皆非，捂着肚子在原地笑了半天。

而后她缓缓的敛起笑容，神情淡漠地说道：“学费这种东西，是读书人要交给先生的吧？你这个老头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顾先生帮你们家是情分，这种时候不帮是本分，这种天气，你自己怎么不去收网？”

闻言，老陈支支吾吾了

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紧接着他就涨红了脸，挽起自己的袖口，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嘿——你个小娘们——”

“想打架？呵区区一个人类，真有意思.”

靠在门框上的苏玖玥没有丝毫退让，只是朝着天空抬起手，仔仔细细的端详了会儿自己洁白如玉的温润指甲，充满寒意的眼瞳缓缓的被金色所替代

“够了。”

惊雷炸响，沉默已久的顾冬终于出声了。

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的自他口中传出：“如果我去帮你们家把渔网收起来，那孩子等风暴过去了，就能来上课了吧？”

？

听到顾冬这么说，苏玖玥猛然看向那有些单薄的背影。

这家伙疯了？

这是风暴天啊！虽然现在风暴还没有到来，但谁又能准确的知道这风暴的强势期什么时候降临？而且，在这种天气，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水手都不敢出海，他居然还想着去帮忙收网？！

听到顾冬那么说，老陈立马又是换了一副嘴脸，他搓着手，笑嘻嘻的点着头：

“那当然了，顾先生帮了我们家这么大的一个忙，让囡囡认顾先生你做干爹都没有问题啊！”

“干爹就不必了，只要她能来上课便好。”

顾冬长叹一声，就从门后的钩子上取下自己的雨披。

“喂！姓顾的！你是不是疯了？这是什么天气！睁开你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能出海的天气吗！”

看到他就这么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苏玖玥气不打一处来，啪的一掌拍在了房门上，力道之大，震得整个竹屋都是一抖。

大雨倾盆的夜空同时也划过一声惊雷，整个小院被照得亮如白昼。

“你这个小娘皮！顾先生都答应我了！你又在这儿掺和什么！”

老陈的表情很是愤懑。

现在的顾冬都已经允诺下来了，这个女人一直在房间里头呜呜喳喳的，自己也不知道她和顾冬是个什么关系，万一顾冬就这么乖乖的听了她的话，那这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不就飞了？

脸上沾着雨水的顾冬站在门旁，面无表情，过了会儿，他扭头对着苏玖玥勉强的笑了笑：

“现在风暴还没来，我只要快点收完不就好了。”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听到对方去意已决，苏玖玥的身躯突然颤抖了几下。

她感觉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那你自己去！老娘我哪怕一点儿也不会帮你！”

最终，苏玖玥就撂下了这么一句话，就这样一甩衣袖，转身进了屋内，嘭的一声用力的关上了房门。

看着对方消失的背影，顾冬忽然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摇晃了几下，靠在了门上。

他就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苍白的脸上出了惘然，还有着一丝丝的惊慌。

顾冬嘴唇翕动着，微不可察的声音自他的口中传出：

“对不起让你生气了.可是，那个孩子，我能看得出来她真的很想要读书，我想要给她这么个机会.”

“顾先生，没事吧？你看这天越来越晚了”

见到对方的状态好像有点不正常，老陈的手紧张的搓动着，凑了过来，就担心顾冬身体抱恙，没办法帮他这个忙了。

“没事，我这就去。”

顾冬穿上雨披，给自己戴上了挡雨的斗笠。

小院外的大门处响起了关门的声音，接着又是响起了几道雷声和某人奔跑的声音。

雨夜里，一个人就这样冒着大雨，跌跌撞撞的跑向了海岸边拴着的渔船.

苏玖玥躺在床上，狐狸耳朵微微抖动，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一拳砸在了枕头上：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对所有人都那么温柔！唯独自己！哪怕就一点点的温柔都不愿意分到自己身上！”

“这样的人！爱咋咋滴！老娘我不管了！”

这么怒骂着，苏玖玥就闭上了眼睛。

傻子！傻子！

老娘就睡了！等他回来，看见自己睡的香香的，气不死他！

雨后的早晨总是显得很清新，但是站在院中，茫然的看着空荡荡的杂物间的苏玖玥，却只嗅到了地上令人反胃的泥尘味。

顾冬人呢？

苏玖玥看着院门边上——

那里原本挂着对方的雨披和斗笠，但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她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不好的预感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就连身体都因为那想法而逐渐颤抖了起来。

猛地推开院门，苏玖玥大步跑向了上课的草堂。

远远的，苏玖玥一眼就看到了那一间经过一夜暴雨的洗礼，变得破烂不堪的教室。就连建在草堂附近的小厨房，也是没能逃过坍塌的命运。

四下无人，本来这种时候，应该是有很多孩子在这儿欢笑着等待开课的，然而现在

却是一片死寂。

顾冬呢？他不在这儿.还能去哪？

苏玖玥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她踩过地上那些被风给吹落的茅草屋顶，越过地上那一片又一片的小水洼，朝着私塾草堂的深处走去。

四顾张望。

没有，没有熟悉的身影。

这里没有往日的朗朗读书声，也没有那一袭洗的发白的旧衣背影，就连原本院中本该弥漫着的，米粥的香气也是不复存在。

咔擦一声，苏玖玥忽然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她怔在了原地，过了片刻，俯身捡起那被石头压住的东西。

这是一本被雨水和泥土侵蚀得脸字迹都分辨不清得旧册子。

轻轻的翻了翻，苏玖玥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她还是勉强分辨出了这是一本寻常私塾里头再常见不过的《周易。

还好草堂的地基偏高，再加上也只是下了一个晚上的暴雨，这本册子才是逃过了支离破碎的命运。

可是这本册子如今完好，又有什么用呢？

“姓顾的你到底在哪.”

苏玖玥心里默念着，小手紧了又松。

附近忽然微不可察的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谁！”

苏玖玥目光猛然射去，却是一愣。

一名缟素打扮的小女孩站在草堂外，呆呆愣愣的看着出现在这破旧不堪教室里的苏玖玥，犹豫了一下，这才有些不安的出声询问：

“请问.大姐姐你是顾先生的那位熟人么？”

苏玖玥没有回答，目光却是落在对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上。

她大概知道了这个小女孩是谁。

沉默半晌，她闷闷的出声问道：“他在哪里？”

这句话在旁人看来也许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小女孩却是听懂了。

小女孩的脸色很是复杂。

歉意，不知所措，惋惜，郁闷.

深深的看了苏玖玥一眼，小女孩低声说着：

“家里说渔船一个晚上了都还没有回来”

剩下的话，她不必说了。

苏玖玥呆呆的站在草堂中，握着那一本《周易，沉默着。

她真的没有想到，明明才过了一个晚上，昨天还在海上一起捞渔网的家伙，怎么就不回来了？

自己昨晚还在生气，他怎么就没有在自己醒来之后，端来香喷喷的早饭，跟自己道一声歉呢？

他的心里应该也有不被理解的不满吧？为什么就不回来跟她解释解释呢？

是因为在生气吗？

因为自己傍晚的时候，不想再继续工作，就借着暴风雨将至这个借口，提早把他喊回去，所以生气了？

那也不能不回来啊多吓人啊

想着想着，苏玖玥就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明明，才找到他没多久

又因为自己的任性，又因为自己没有跟在他的身边.把他给跟丢了。

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来，迈动脚步，准备朝着海边跑去。

他肯定是闹别扭了，自己多等一阵子，他肯定就会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然后用那种不满的语气跟自己说什么“昨晚都不过来帮我收网，我这小身板都扛不住了”

只是，突然有股小小的力量抓住了苏玖玥的衣摆。

“我就知道你肯定”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回头，脸上的表情却是僵住了。

抓住她衣摆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理着平头的小男孩。

小男孩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她手中的那一本《周易。

“你是想要这本书？”

苏玖玥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没想到，除了自己旁边的那个小女孩，这个小村子也有别的爱读书的孩子啊。

等顾冬回来了，自己一定得跟他说说自己的这个新发现。

“俺，俺娘说顾先生不在啦！让俺过来看看这里有什么东西家里用不上的，这，这书能用来粘窗户咧！不能浪费！”

“.”

在这之后，过了莫约一两个时辰。

苏玖玥坐在海岸边，双目无神的盯着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这水天相接之处，多出来一个碍眼的身影，划着渔船慢悠悠的回来。

她的身边，捧着《周易的小女孩怯怯的开口说：

“姐，姐姐.阿爸说了，昨天夜里，顾先生出去不到一个时辰，暴风雨就彻底来了浪很大，这片沙滩后面的几户人家都被淹没了”

话语中的意思，苏玖玥不用去细想，她就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意思了。

她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现实不及故事美满啊姓顾的，你所希望的东西，终究还是一场美梦。你知道吗？你不在了那些孩子都还过来想拿书去糊窗，还有你放在厨房里的大米也被那些村民抢完了啊都怪我傍晚不再坚持坚持收完那些网.

都怪我，不跟着你一起出海，帮你快点做完剩下的工作.都怪我”

明明上一次，自己就因为任性而丢了顾夏。

这一次，又是重蹈覆辙，再也见不到顾冬。

“我懂了因为我说的，想要追我，要一千年后，所以你就故意到未来等我了对吗？”

“我都懂，都懂.”

海风吹过，苏玖玥慢慢的蜷缩起了自己的身子，歉意，愧疚，如同潮水一般的从心底涌出，她的肩膀轻轻抽动着：

“可是.你这样.我接下来的岁月.真的很寂寞啊。”

小渔村里，那熟悉的小竹屋中，点亮了一晚上的油灯终也缓缓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