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鬃山。
位于彰武县境内东北方向。
山不大,也不高,周围基本上都是平原地带。
但因为老北风这伙绺子的存在,让马鬃山周围并没有多少住户,基本上都是无法远行的老人,所以并不在意两匹快马在田野中直奔马鬃山下,他们只当是山上的胡子马匪。
眼见庞大的马鬃山近在眼前,老康率先翻身下马,牵马而行,一旁的赵三元知道即将进入土匪的老巢,也利落的翻身下马。
这可不是去早市赶大集,骑在马上目标太大,万一被马匪放冷枪,哭都没地方哭。
“三元。”
“嗯?”
“你那把马牌撸子先放我这。”
“能行么?你别到时候人没打到,先打自己脚面上了。”
吐槽归吐槽,赵三元还是毫不犹豫将仅有的火器交给老康,但手里没有家伙总觉得心里不踏实,随后他牵着马四下寻找,想着弄块转头也行。
找着找着,找到一块大石头下。
却没料到一根黑黝黝的枪口,怼在了他的脑壳。
赵三元动作也跟着戛然而止。
心想这放哨的马匪真能藏啊,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都没注意到。
缓缓抬头。
发现石头上面站着个人,但他脸上套着花布头套,只露出眼睛鼻子嘴,看不清是个啥面貌。
枪口虽然怼着赵三元的脑壳,可手指并没有勾住扳机,显然是留着情面在,因为这马匪还不清楚来人的身份,万一大水冲了龙王庙可就糟了。
“蘑菇?”
一声问话。
赵三元满脸问号。
思来想去后,他从兜里掏出清早采的几块蘑菇递了过去。
对于马匪这种职业,赵三元是有一定的了解的,没有直接开枪已经是给了面子。
既然对方给了脸,自己咋地也得兜着。
“有!有蘑菇!朋友别客气,今早我刚采的,炖汤老鲜靓了!”
岂料头套马匪听到这句话后,竟然将手指扣到了扳机上,然后用枪口推开赵三元的手,沉喝道:“谁要你的蘑菇?”
赵三元依旧鼓起和善的笑脸,“哎呀客气啥?给孩子的~”
怒了!
头套马匪真怒了!
他跳下大石头举枪瞄准,原本还想着应该是道上的朋友来闯山门,岂料是個外码子(外行人)!
这一动,山林中瞬间跳出二十几个马匪,个顶个抄着家伙。
紧要关头,老康连忙上前将傻老弟拉到身后。
胆真肥啊你,啥也不懂就敢跟马匪对话?
“咳咳!在海摘花一条根,君是君来臣是臣,凤凰林中乌鸦落,对盘混碰拜山神!”
老康的诗词听着没头没脑,却让二十多个马匪都缓缓落下些枪口。
而这便是黑话切口的开场白之一,大意是朋友您在这人脉广,咱们这些小人物来到好汉们的地界上,虽然不熟悉,但想认识认识。
头套马匪上下打量了老康一眼,按理说这种开场白已经足够证明是懂行的人,奈何之前赵三元的一通操作,实在让马匪们信任不起来,所以还得套套话。
“西北玄天一片云,鸿鹄燕雀熙遥闻,双足踏地头顶天,何方神仙来登门?(天下绿林是一家,大人物小人物只要是活人就明白这个道理,你又是谁?来干啥?)”
说话间,头套马匪还上前一步,向前顶出右肩膀,像是某种奇怪的礼节。
老康扶了扶眼镜框,双手抱拳右大拇指顶出,“转窑了,特来拜会顶天粱!(出事了,来找大当家的)”说完也顶出右肩,跟头套马匪的右肩撞了撞。
这一幕看得赵三元瞪圆了眼睛张大了下巴。
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毕竟他不知道中二这个词。
幼小的心灵受到大大的震撼。
这他妈的在说啥啊?
谁来翻译一下?
“压着腕(枪朝下)”
“没抬火(没掏枪)”
“撂杆子(先把枪交出来)”
“亮处托(交可以,别整丢了)”
“放笼(带人报信)”
一边说着话,老康和头套马匪一边左右碰着肩膀。
随即老康将马牌撸子交给了对方。
还没等赵三元看懂这波骚操作,脑袋上就被套了个黑头套,一片漆黑。
如果是单独行动的话他早就急眼了,但他答应了老康这次上山全听他的,那就必须给予最绝对的信任。
只是信任归信任,不代表赵三元不气。
感受到老康跟自己并排往前走时,他上去就是一通盲拳电炮,连踢带打。
“你这倒霉孩子是不是不学好?是不是不学好!这套棉袄棉裤搁特么哪学的?以前是不是失足当过马匪——”
还没等老康回答,已经有马匪将个烤馒头掰成两半,分别塞进两人的嘴里,并捆住双腕。
一路七拐八拐,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后,哥俩感觉到进入个特别大的密闭空间内,温度照比上山时清凉了许多,也能感觉到周围有很多粗犷的呼吸声。
哥俩都明白。
这是真到了马匪窝子了。
光线大亮。
哥俩的黑头套被摘了下去。
甩了甩头,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这里是个巨大的天然山洞,到处立着火盆和油灯。
便见两侧有许多长桌连子椅,无数马匪或坐或靠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大多数都不怀好意,要么把玩着利刃,要么抱着长枪短炮,任谁看了都得心里直接发毛。
顺着眼前的石阶向上看,最显眼的是一张豹皮大椅,两侧各立着一门小山炮,还有好几挺油光锃亮的机关枪。
只是豹皮大椅没有坐人,石阶上只站了个身穿儒衫的中年人,至于相貌实在没有马匪那种凶神恶煞,反倒是特别猥琐,比刘芒泛还猥琐,就像是以前县老爷身边的阴柔师爷。
但作为唯一一个站在台阶上的人,哥俩都不会去以貌取人,哪怕看着再猥琐,也是这伙马匪里的佼佼者,绝壁是个狠人。
然而哥俩更多的注意力不是阴柔男,反倒是没坐人的豹皮大椅。
人是没有人。
可特么上边咋坐着个黄皮子?
合着声名赫赫的老北风是个黄大仙?
哥俩对视一眼后都发现事有蹊跷,因为山洞里的众多马匪们好像没有发现那只黄皮子的存在。
懵逼归懵逼,老康也没精力去猜到底咋回事,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他朗声开口。
“九天烟霞苏幕遮,万里桃花万里佛!”
“众家哥弟荟金顶,丹枝碧彩满星河!”
黑化切口,也要分三六九等。
有好听的,也有不好听的。
老康这种属于绝对属于前者,又好听又地道,
要从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方面来讲,老康的话相当于最灿烂的笑脸,一般都舍不得抽。
赵三元则瞪圆了眼珠子,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因为这句话中的一半,老康他可是总挂在嘴边上。
很多时候都在思考这句话到底是啥意思,合着是黑话切口?
周围马匪们的眼神渐渐缓和了些,台阶上阴柔男挑了挑眉毛,“耍光棍的(空手上山)?”
只见老康咔咔的甩开膀子,连踏三步。
“左擎青龙右拢白虎,站在中央无极土,金批彩挂横拦戈融,瞰摇风马燕雀飞,丹书铁草传流芳,还有大指朝天一炷香!(来到贵宝地,周围全是英雄汉,江湖上八门帮五大行的都知道好汉们的厉害,花里胡哨的都是虚的,唯有敬意最是真)”
“报个蔓吧(自报家门)”
“皮子蔓(康),蔓后甩人非草(木)意气高(昂),并肩子(好兄弟)灯头蔓(赵),蔓后甩横川(三)宵汤圆(元)。”
“么哈么哈(干啥的)”
马匪窝子内,除了两人的切口,其余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倒不是说当了马匪就不会正常说人话,而是因为当马匪是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买卖,稍有不慎就会被官军端了,所以为了防止有卧底打入山门,前期必须要用最正宗的黑话来摸摸底。
毕竟绝大多数官军根本记不住这些黑话,无限等同于多学一门外语。
只要过程中有任何失误,都极有可能被马匪们给围殴干掉。
可这些东西,赵三元是真不懂。
听得越来越云山雾绕。
每个字都听得懂,但组合起来就完全是听天书了。
么哈么哈?
咋地?
要亲嘴儿?
现在马匪挺他妈的不着调啊!
不行,可得把老康的节操保住咯。
但值得庆幸的是,老康并没有上前跟阴柔男嘴一个,而是回答道:“房顶没有瓦(不见正主不回答)”
阴柔男捏了捏八字胡,他的确不是大当家的,康木昂不回答算情有可原。
可这并不能确定这俩人没有问题。
“那你们是鹰爪孙还是里马老合(是官差还是同行)横在哪个红花亭?(在哪吃饭)”
“房顶没有瓦(不见正主不回答)”老康依旧不正面回答。
这是土匪窝子,当得上是深入虎穴。
只知道吕合金跟这里的大当家老北风有交情,不代表跟别人有交情,更何况现在正首上坐的是个黄大仙儿,完全摸不准这里究竟啥情况,所以必须要尽快见到老北风。
两次没有正面回答,让下边的小弟们不爽起来,许多人指着哥俩大声吵吵,舞刀弄枪。
“我看你们是野鸡闷头钻,晃门子天王山(冒充成野鸡的凤凰,来路不正)”
“少用料来套咱们(用谎言来忽悠)”
“就算来靠窑的(入伙)哪能让你随便挂柱(加入)”
“要我说他们就是水线子,来翻窑的(官军奸细,来卧底)”
“扒了他们的叶子(衣服)码歪杈(吊树上)!”
见群情激奋,老康立马提高了音调,大声道:“地上有的是米,虽无根底亦走虎头里(三百六十行,不是奸细也不是土匪,但不是来路不明,啥事要讲理)
阴柔男面色如常,紧紧盯着哥俩的双眼。
对戴厚眼镜片子的,他相信肯定是个内行人,可身边那个穿花布丁的就不一样了,瞧那充满智慧的眼神就知道是个傻白甜,这种人怎么可能敢来闯局拜门?
“顶天粱搪桥,我是翻垛一样对盘子,你们真要是水线子也滑不了,当场就插了你们(大当家的睡觉,我是军师二当家不是小喽啰,有事先跟我说,如果是奸细也跑不掉,直接在这要了你们的命)
老康内心苦笑。
心想真糊弄不过去了,只能提前说明来意。
希望老北风是真的在睡觉,而不是被二当家的干掉。
“么哈么哈!”
“一座玲珑塔,面向青寨背靠沙(是道人)”
“晒哒晒哒(谁让你们来的)”
“四排牙苦水窑子,梁下单苗(吕家药铺东家的独子)”
“啥路脉(什么原因)”
“窑转了,幛联不正,飞叶码人(出事倒了霉,急忙来搬救兵)”
阴柔男面色一惊。
没料到俩人的身份还真的很出乎意料,竟是俩个道人,当听到是吕家药材铺独子委托前来后,心里已经有了数。
问题是,道人的黑话切口咋这么溜?寻常马匪都没他门清,恐怕只是随便编造的身份,更重要的是吕家的财力虽然不厚,可奉省地界上的胡子都清楚吕家跟老北风有交情,谁脑子进屁了会找吕家的茬?
“别梁子的啥报号?(动手的是谁)”
“霸王蔓,青山好!(项青山)”
此话一处,周围嘈杂声立马低了下去。
阴柔男也恍然大悟。
得。
说得通了。
现在奉省地界上,最大势力的两伙绺子,一是老北风,二是青山好,也只有项青山敢不卖老北风的面子。
“好叭哒,不是空子,是尖是腥我门清(你是懂行的,也不是外人,是真是假我明白。)”
老康再次抱拳,“天下大耷拉(不吹牛逼,咱是见过场面的人)”
阴柔男的表情彻底舒缓下来,“家有千口举事一人,咱们虽局红管亮,但顶天粱靠摆子,暂时我来擎局,来人,给二位扯口搬老首甩浆子(咱们这伙子虽人丁兴旺,枪多名声响,但大当家的暂时没法现身,暂时由我来主持大局,来人,给二位朋友上最好的烈酒。)
至此,老康算是松了口气。
最惊险的一关算是过去了,接下来就看二当家的啥时候派人去营救。
岂料阴柔男刚说完,赵三元就炸了毛,撸起袖子就往前冲,跟头猎豹似的速度奇快直奔阴柔男。
突如其来的情况谁也没料到。
只有老康提前有了准备。
他一直怕三元突然上头。
关键时刻,老康一把抱住赵三元的腰,被拖了好几米,鞋头子都甩飞了。
那些刚刚打消警戒心里的马匪们都没反应过来,连枪都忘了举。
嘎哈啊?
二当家的都说是朋友了,这咋还突然动上了手?
“冷静!冷静啊三元!事都唠明白了你别冲动啊!”
“唠明白了?唠明白个屁,他明显是要把咱们的脑袋搬家,给脑浆子打出来!”
“哎呀不是,你误会了!”
“误会啥?难道是甩籽?还是甩大鼻涕?大三伏天的哪特么有鼻涕甩?明显是要动手!”
沉默。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噗——”
也不知哪个大聪明先没憋住笑,发出类似放屁的声音,紧接着山洞内哄堂大笑。
上到二当家下到小马仔,全都笑疯了,更有甚者趴在地上一边捶地一边捧腹。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哥俩一个满口黑话切口,另一个竟啥也不懂。
因反差过于剧烈,倒显得赵三元有点小可爱。
而经过这么一下,气氛彻底松弛融洽下来,即便是赵三元也明白事情好像跟自己的想象不太一样。
“这位小兄弟,搬老首甩浆子是要给你们上好酒,并不是让你们脑袋搬家,更不是要把你们脑浆子打出来。”二当家的抚须笑道:“既然确定是吕家少爷的朋友,就没必要再用黑话切口试探了。”
“.....”
尴尬。
赵三元尴尬的脚指扣地。
做梦也没料到有一天会被马匪们笑话,真特么破了大防,一时间也没功夫去想老康以前到底搁哪失的足当的土匪。
要说贴心,还得是老康,他为了缓解老弟的尴尬赶忙开口道:“既然话说开了,还请让我们见一见大当家的吧,酒啥时候喝都行,只是拖得越久,吕合金就越危险,我看项青山那伙人都挺心狠手辣的。”
二当家的却一脸苦笑,“项青山那伙绺子有多棘手,我们最明白,可不是我不让你们见,实在是大当家的见不了人。”
“为啥?”
“他已经昏迷了足足三天。”
“难道是受伤了?巧了啊,商队里有大夫,只要把人救出来正好给大当家的治病。”康木昂心里有点突突,就像说的那样,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没了主心骨,就算全军出击也很难斗得过项青山,更何况人家是坐镇大本营。
“大夫找了几十个都没用,他的病太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