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钟歌厅打烊，曲终人散。

左向东并没有随着散场的人群向往外走，而是起身向歌厅后台的化妆间走了进去。

歌厅不像舞厅、夜总会，化妆间并不宽敞，还有几个人在收拾东西，结束今晚的演出工作。

孟丽筠独自坐在其中的一个化妆台，对着镜子轻轻擦拭脸庞，卸下脸上涂抹的脂粉。

她脸上明显有了一丝倦容，没有了活泼鲜艳，似彩衣堕落了漂水，褪尽铅华，只余淡淡影子。

左向东带着微笑走过去说：“孟小姐，幸好你还没走，不然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呢。”

孟丽筠看着镜中出现的人影，一脸喜悦地回过头，“咦，是你呀，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左向东半真半假的说：，“其实我是孟小姐的歌迷，今晚是特地想来见见你，说说话。”

孟丽筠却信以为真，羞答答地勾住头，轻声的回答：“是吗，那谢谢你的捧场。”

她的心忽然扑通的加速跳动，那张微微发着红光的脸蛋上，流露出一点骄矜的流光。

左向东见化妆间此刻四周无人，自顾自扯了一张椅子过来，“不介意我坐下来吧。”

孟丽筠见他都不问自取，根本没等她回答可否，这人未免有点太过自来熟了吧。

但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一点不悦，只是轻轻给了他一个娇俏的白眼，“你请坐！”

左向东坐下来，毫不躲避凝视她。

这个青春韶华的少女，还是一朵青涩的花骨朵，还没有真正展现那种优雅迷人的魅力。

孟丽筠一下子芳心大乱，在他那炯炯的目光笼罩下，她简直像个迷途羔羊，根本无处可逃。

她急急忙忙避开了他的视线，说话不觉带着紧张起来，“你.....你想要....”

说到底，她是個情窦初开的少女。

虽然也见识了不少世面，但是遇上左向东这样老练的异性，孟丽筠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左向东慢慢收回了目光。

他用一种无比怀念的口吻，“你非常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有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声音....”

孟丽筠大惑不解的看牢他，他那略带沧桑的神态给动容，让她讶异之余，不免心生恻隐。

她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这位故人，她现在哪里？”

左向东忽然笑一笑，“很多年没见了，不过幸好现在碰见了你，不然怕是只能来生再相见。”

孟丽筠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渐渐露出了一丝迷惘。

这个男人实在太奇怪了。

明明看起来这么年轻，可是说话的神态语气，却充满了沧桑，脸上的笑意又是那么诚恳的。

哪个是真实的他。

孟丽筠顺着他的描述，脑海里已经开始自动地补足出了画面，真的存在那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这些虚构幻想出来的情景，让从来不信鬼神的她，不由得开始怀疑，有前世今生的可能性。

她被自己的想象吓一跳。

“阿筠，这位先生是谁呀？”

这时候孟妈妈在外面走回来，视线在孟丽筠和左向东之间移动，似乎在猜测两人是什么关系。

孟丽筠看着身边那微笑自若的左向东，她却忽然涨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开口解释才好。

她刚才似乎忘记问他叫什么名字了，两人这么坐一起闲聊，让别人误以为他们是相识的朋友。

可是从两人相遇到现在，还没超过两个小时，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几句，也就比陌生人好点。

不过幸好孟妈妈的态度很温和，这个年轻人衣着光鲜，一表人才，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坏人。

如果换作她以往的做法，早就毫不客气的上前赶人了。

那些不怀好意的中年男人，以为有几个臭钱，想来追女歌星，把主意都打到自己女儿头上了。

左向东微笑的站了起来，嘴里礼貌地应道：：“伯母伱好，我叫左向东，是孟小姐的歌迷。”

孟丽筠把他的名字在心底默默地念了几遍，觉得非常简单容易记，然后记住了下来。

孟妈妈呵呵笑着说：“左先生，阿筠今天赶了几个场，已经很累了，我们现在要回家休息了。”

其实她一听这人是普通歌迷，心中已然冷淡了几分，不想和他有什么交谈下去了。

左向东这才开口表露出他的真实意图：“这次冒昧来打扰孟小姐，其实还有其他事情的。”

孟丽筠眼睛看着他，带一点疑惑。

原来他还是有其他目的，那么刚才那情深款款的样子，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

孟妈妈拎起了手袋，转头看着他，“左先生，您还有什么事情吗？”

左向东表明身份和来意，“其实我是一间西餐厅负责人，这次是想邀请孟小姐去驻场唱歌的。”

孟妈妈打量着他那张年轻的面孔，露出几分怀疑的表情，“是吗，左先生，您没开玩笑吧？”

左向东假装在口袋翻了翻，无奈地摊摊手，“这间餐厅也在附近，不过我今天没带名片。”

孟妈妈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左先生你真是有眼光，阿筠现在可是台北最抢手的歌星了。”

孟丽筠的心却不由慢慢冷了下来，原来这个男人处心积虑的来接近她，原来是别有用心的。

她觉得有些纯洁的东西被玷辱了。

她心里对他产生的那一点好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有一丝产生了讨厌的情绪。

孟丽筠忽然惊醒过来。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无缘无故，怎么会让一个不认识的人，来这样影响她的情绪呢？

他要做什么，那是他的事，自己那么在意做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

在孟丽筠胡思乱想的时候，左向东和孟妈妈热情的客套起来，说着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

左向东看了一眼手表，建议说：“不如这样吧，我请你们吃宵夜，我们坐下来慢慢的细谈。”

孟妈妈见他这么有诚意，一口答应下来：“那正好我们也饿了，那今晚就让左先生你破费了。”

她根本没有征求女儿的意思。

孟丽筠沉默地跟在母亲身后，无论有多大成就，在母亲面前，永远是那个扎双辫的小丫头。

三人离开歌厅，步行到楼下对面马路的大排档，点了一道潮州海鲜砂锅粥，几盘简单小菜。

现在正是夜市生意的黄金时段，不少在附近工作下班的人来消费，街头巷尾，香味四溢。

孟妈妈很快就进入了状态，以往孟丽筠和歌厅老板洽谈合约，都是由她出面来打交道的。

她对这种事是有着丰富老道的经验，知道什么时候待价而沽，也懂得什么情况看菜下碟。

孟妈妈毫不掩饰夸赞女儿：“我们阿筠自小就很有唱歌天赋，人家都叫她什么「天才少女」、「娃娃歌后」，现在更是红遍了整个台湾南北，现在好多大歌厅的老板都想找她去驻场。”

孟丽筠忽然低着头，小口默默地嚼着鲜嫩的虾肉，脸上不觉慢慢染上了一丝红霞。

她以往都习惯了，也不觉得母亲的这些话有什么不妥，卖花赞花香，人人都是这样做的。

但在此刻，她听起来格外的刺耳。

孟妈妈毫不客气夸奖自己女儿，那是想要她抬高身价，增加她跟别人谈判的空间和技巧。

她对于女儿的切身利益相关的合约，这些年她一直是亲力亲为，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孟丽筠现在已经是孟家的经济支柱，她在歌厅驻场的一次酬劳，几乎相当普通人的月薪。

当个人牵涉到了金钱利益，本来简单的事情，难免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孟丽筠每日奔波于之中演唱，一天要赶几个场子，因此再难有时间再顾及学业。

但学校不能接受孟丽筠这种经常不上课的学生，哪怕她已经是个年少成名的女歌星。

于是校长将她的父亲找来学校谈话，要求孟丽筠在读书和唱歌之间，只能做一个选择。

孟丽筠为了维持生计，最终选择继续唱歌赚钱，从金陵女中辍学，结束了她的学习课程。

孟妈妈由一个家庭主妇，变成了孟丽筠的经理人和保姆，陪着女儿奔走辗转在各个场合，替她解决除唱歌之外的事。

在今晚的宵夜过程中，孟丽筠似要左向东作对，故意不理睬他，只顾着吃着碗里的美食。

仿佛在她的眼中，左向东从一个痴心汉子，变成了丑陋市侩嘴脸的商人，谈着那让她不愉快的交易。

孟丽筠看着母亲和左学东有说有笑，两人似乎达成了合作的共识，根本就没有她参与的份。

此刻她心中不禁悲哀的想，原来自己只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歌女，任凭别人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哪怕这个人是她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