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檀州。
如果说如今整个燕地,自始至终就一直在欣欣向荣的地方,那就是檀州没错了。
当下燕州各地,不少州城百姓们,都在思量着是否前往蓟州的时候,檀州老百姓们已经开始冬耕,为来年的开春种庄稼做准备了。
檀州别驾杜预,今天一大早就扛起榔头跑到了田地里,帮着自己老父收拾他们杜家传下来的那几亩地。
杜预父亲种了一辈子地,什么都舍得,为了自己儿女读书,这位老人将宅子里能卖的全卖了,自己个儿吃糙米甚至都舍不得吃口菜,而儿女吃好喝好!为了自己儿女读书,更是把祖宗传下来的大宅子给卖了,也为了自己闺女嫁人的嫁妆不落于人,更是把自己住着的宅院也卖了,而他自己個儿,就在自己那几亩地里搭了个木棚子住。
就算杜预跟老人女儿知道这事儿,想要带老父亲去城里,老人也不去,就守着这几亩地。
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住的地方不重要,有地儿刨食,那人就能活下来,地要没了,啥也没了。’
同村的人笑话老人不知道享福,吃了一辈子苦,教出了一位别驾大人,一位在城里教书的女先生,结果不去享福还在地里忙活。
老人听到,也就随口一句‘那是他们自己的命,跟我没关系,而且没这几亩地,也没现在的他们,我就是个农民,种地我才有吃的。’
饶是如今杜预做了这檀州别驾,掌这一洲的地界,但老人也不去享福,依旧在自己这几亩地边上住着,总不过就是杜预强行找了人给自己父亲盖了几间屋子出来,好过住棚子。
而且老人也不找人种地,就自己个儿种,也不找女婿女儿还有儿子过来。
杜预这边,虽然许多时候实在挪不开身来帮自己父亲,但只要得空,尤其是冬耕,春种,秋收这些日子里,必定会挤出时间过来帮忙。
但是杜预名声不好,所以不了解的人,就在背地里骂杜预的那些个名头上加了个不孝的名号!甚至还有官员故意陷害,上了书参杜预。
但最后,全部是不了了之。
可如此多事情下来,总归不少人不了解也懒得去了解,于是就索性将杜预视为不孝顺的,甭管有了解的人怎么解释,就是不理睬,就跟骂官老爷能的几两碎银一样,骂了后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再来就是,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开的,杜预杜大人长相本就尖嘴猴腮,不像个好人,而且跟那些话本里的贪官样子一模一样,所以越传越厉害,名声呢,也越来越臭。
而对这些,杜预不与人多说什么,也从不去惩罚那些骂的人。
杜预虽说打小就被他爹逼着读书,但农活儿还是干的利索,总归是农民的儿子。
所以就在地里,杜预穿着普通的麻布袄子,卷着裤腿,一榔头一榔头的翻松土地,倒像是个老农民了,只是缺了点儿背朝天面朝地的气质。
杜预的老爹是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庄稼汉子,枯瘦的身子,却黑粗糙的皮肤,手头当下拿着榔头,低头看着翻出来有些冻起来的庄稼地,脸上有点儿喜色。
今年雪多,这地翻出来,瞧着就能长好庄稼。
再下几场雪那就更好了,就是希望别下太多了。
这么想着,杜老爷子眯眼看向自己儿子那架势,再看杜预翻了的地,老人有些不满意的摇摇头。
不过这时候,就在地垦头,同村的几人也是下了地,瞧见了地里卖力干活的杜预,纷纷看向老人,客客气气的说到:“杜叔,咋让咱预哥儿自己干呢。”
村子里的人跟杜预一块儿长大,说话这人更是光屁股跟杜预一块儿玩的人,所以说话上带着尊敬,但称呼还是不变,其实这也是杜老爷子要求的,做人不忘恩,村子就这么大,打小哪家有事儿都互相出力帮忙,他们家的事儿,村子里也不少人出了力,做了官,身份高了,但有些事儿,不能忘了。
杜老爷子听到这话,摇头道:“什么人干什么活儿,做不来非要干!拦不住!我歇歇,等会儿给他收拾没干好的地方。”
听到这话,那中年人笑了起来,然后说道:“您老歇着,我这儿少,弄完就去帮预哥儿。”
杜老爷子摆摆手:“不用,你们忙你们的。”
看老人这样说,中年人也不多说,这老头儿,全村出了名的倔!
但中年人看着远处干活的杜预,抿抿嘴唇,看着老人,欲言又止。
但最后还是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走了没几步,倒是他媳妇儿忍不住,说着咋不问问收了别人十多万两的事儿是不是真的啊...而且什么外边说是杜预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其他银子呢,而且还在募兵等等话,更说着外边都说杜预这是又借着各种名头吃钱呢!
中年人听着,让自己媳妇儿闭嘴,更是直接骂了一顿。
杜老爷子听到了这番话,也不觉得怎么样,这类话听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而且村子里一些人背地里都骂自己儿子,他也知道。
但与他何干!
他砸锅卖铁,把一双儿女逼着读书成人,离开了这地,不再吃这口饭,这就足够了。
如今俩都离开了,至于其他的,跟他没关系,他也不懂,所以也不去掺和,好官也好贪官也好,不害种地的百姓,那他绝对不说自己儿子一句话。
歇够了,老人扛起榔头,就朝着杜预那边走去,瞧着杜预翻起来的地,老人也不多说什么,直接开始干活。
杜预注意到自己父亲举动无奈一笑后,也不多说什么,回到自己最开始的地方,又用力翻地。
杜老爷子瞥见,眼中依旧嫌弃,但还是什么不说。
不过这时候...
有马蹄声传过来。
杜老爷子眯眼看过去,倒也是个熟人,自己儿子的属下,经常来这儿。
但老爷子也就看了眼来人后,继续干活儿,今天天黑前儿,要把这一亩地给弄完才行。
杜预看到老人后,朝着自己父亲作揖:“爹,我先去处理一下。”
杜老爷子没抬头,但点点头。
杜预来到农垦一边,拿起水壶倒了碗水,看着来到自己身边的年轻武将。
“大人!”
武将看起来不到三十,浓眉大眼的,翻身下马后,先是朝着杜老爷子抱拳,而后看向杜预抱拳。
杜预将手上水递给年轻武将。
年轻武将喝了口后说道:“又有四百多人想要回蓟州,依旧是有人故意蛊惑的,查到是燕州城的人,应该是世子殿下安排的。”
闻言,杜预无奈一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真要走,都不用蛊惑,要留的,怎么蛊惑都没用。随他们去就行,从前些日子得来的那些钱上,拿出些银子给要走的人送一些,至于那些他们走了后空出来的地跟房子,你让管事的人都抹了他们名字,给其他人,地让人赶紧翻了,不能耽误开春的耕种。至于那些钱,依旧打上朝廷名号,说是从檀州库房拿的。”
没等年轻武将说话,杜预看着年轻武将:“其他事儿打听的怎么样了。”
年轻武将立马说道:“涿州那边跟您想的一样,孟大人拼尽全力在鼓动那些老百姓们,更是提出两难自解的法子,从那边州府衙门了解了下,现在差不多已经有十多万人报了名,而且有三万多人已经前往蓟州。而其他各州那边,不少人也存在燕州过去的人蛊惑,具体人数尚不得知,但探子们送回来消息,其他各州只是听到去了蓟州就可以直接住进蓟州城,还能免费得到耕地那些甚至银两,都很乐意走,想来各州加起来应该也有几万人。”
杜预皱起眉头:“蓟州那里呢?孟别驾做了什么事儿吗?”
年轻武将摇摇头:“去打听了,还什么事情也没做,但从涿州衙门打听到的,孟大人现在只是让身边手下过去稍稍安顿,之后的具体安排说是要等人都弄过去了,再去蓟州那里安顿百姓。说是现在去的人不多,若是开始安顿,会乱了套,到时候统一安置了,顺理成章,而且不会乱。”
杜预眉头皱的更紧:“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一个那么大才子,这事儿都不懂?一堆嘴上话说的一套一套,提前过去的百姓吃什么,做什么,而且现在去的人不安顿好,后面的人去了更乱!等人多了,更加无法安顿!而且现在不安排赶紧开垦荒地,冬耕,等两三个月后开始种地,土地荒了,废了,收成不好,那么多百姓吃什么!”
但是说到这儿,杜预皱起眉头:“不对啊,殿下没说什么?就算殿下年轻没看出这事儿,王府幕僚们也不应该看不出啊,这么简单的做事儿道理,不可能没人多说什么。”
年轻武将摇摇头:“倒是没听说这些事情,不过说是殿下很支持,尤其知道孟大人鼓动了那么多人前往蓟州,殿下更是亲自去了涿州褒奖了孟大人。想来,殿下都说好了,其他人也就不敢提出不同意见了。”
闻言,杜预捏紧拳头,脸上露出焦急神色!
但说完,年轻武将说道:“属下还了解到,蓟州的驻军,倒是被殿下撤去了永山大营,说是现在无战事,留在那儿跟百姓抢粮食,当下百姓为重。”
杜预闻言,表情骇然:“糊涂!怎能让驻军撤了呢!当初八王爷就是如此做的,然后才让漠北蛮人有了可乘之机!殿下怎能如此做!大殿下当初下令无论如何都不得再擅自撤军的啊!”
这般说着,杜预脸色焦急,然后马上吩咐道:“你回去后,马上以我名义,让中善写封信到燕王府,兵不能撤!粮不够了,我们这些州府可挪用,怎么能撤兵!之前之事还不让人警觉吗!”
说罢,杜预再次皱眉:“京城王爷那里也要送...不行,来不及,而且...而且...”
当说到这儿,杜预神色疑惑,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立马看向这武将:“卫山,你亲自去一趟蓟州,秘密的去,了解一下那边具体是什么情况!”
名为卫山的武将当即点头:“是!”
杜预看着卫山嘱咐:“去了后看看百姓们的情况,然后再看看周围是否有哪里不对劲儿的,从那一夜殿下吩咐要做这事儿开始,我就觉得这件事儿太着急了,而现在殿下还这么着急,尤其是这位孟大才子这样的行为,属实蠢货,但殿下却不说什么,反而褒奖,简直...简直就像是着急往蓟州调百姓过去一样。虽然这事儿是好的,毕竟快速让蓟州恢复过来,但...不对,总感觉哪里不对...”
卫山听着杜预的话,也是点点头:“是有种殿下像是匆忙塞人过去的感觉。”
但说完,卫山看着杜预:“不过大人,王爷那里...”
杜预摇摇头:“不用,这么大的事儿,殿下要做,王府里的人肯定已经报告过给王爷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提起王爷,我心情就很忐忑,尤其...”
说到这儿,杜预看着卫山:“尤其你别忘了,当初咱们救援蓟州时候杀了的那个漠北将领说的话。”
卫山闻言,立马想了起来。
当时他们实是奇袭,打的对面措手不及。
而那将领看到他们,更是来了句‘骗了我们!这里为什么会有汉人官兵,不是说好的没有吗?’
这话当时杜预他们没觉得什么,但是接连数次奇袭,好几名漠北将领都说出类似的话,这就让杜预心中疑惑,可是当时那个局势根本不容他多想,所以,也就不存在其他了。
但...
后来仔细想想,杜预感觉之前的事儿蹊跷的厉害,毕竟燕地百年不被破开,但突然就被破开了大门,漠北蛮子长驱直入,燕地兵马更是在这之前纷纷以各种理由撤离。
由不得杜预不多想,可就算想了,毕竟也没查到什么,也就扔了,总归太平了!
但是现在...
还撤离!!
这就让杜预又有些疑心。
下一刻,杜预看向卫山:“京里还是没什么消息吗?”
卫山摇头:“若是有应该也还在路上,最快那也要至少一月有余。”
杜预点点头,一系列的事情,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不过看着卫山,杜预继续道:“募兵的事情,再加把力,练兵也要跟上。漠北太后野心勃勃,当下他们对回纥发动攻击,指不定就是为了铲除身后忧虑才会如此,这些日子收的那些钱,一大半皆可用以军中!然后你告诉刘醇方,他要做按察使的事情,我会举荐他。”
听到最后的话,卫山皱起眉头:“大人,那个钱若是收了,您这边可能又会被弹劾了,而且百姓们知道,您这边怕是...”
杜预摇头:“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事儿不想,倒也罢了,但是越想,我越感觉有大事儿要发生,要防止无事,兵马最重要,如今檀州一万人马,你努努力开春前扩充到三万,没有什么事儿,比守着百姓田地重要了。”
卫山再次皱眉,但看着杜预,捏紧拳头,檀州看起来富裕,但那些富裕全是杜预杜大人的名声换来的受贿钱!
燕云这片地方,也全是各州自给自足,就算朝廷拨了钱款过来,那也是王爷拿去养着军队用了!给各州真正拿来用在百姓身上的银钱少之又少!
至于之前说的什么,漠北蛮人之前入侵没入侵他们檀州。
那是因为在靠近檀州的时候,杜预杜大人亲自带人阻拦,继而反击!
否则如今檀州能有这一派平和场面!?
檀州越是昌盛,其他州越是嫉妒,疯言疯语不断!
而八王爷那里,也不过是看到了这里面缘由,才从来不对杜大人说什么,毕竟每年送去粮食可不少啊!而且王爷应当也是深知没了杜大人,檀州也就不是现在的檀州...
还有其他各种事情,所以就算谣言那么多,八王爷从不碰杜大人。
但是!!
卫山皱起眉头看着杜预。
杜预眉头紧锁,没去看卫山,而是思量着这件事儿,但想了想去,还是知道的太少,于是看着卫山:“你立刻回去,把我交代的事情弄好后,就前往蓟州看看,若是蓟州无任何异常,立刻派人来告诉我一声,然后你动身前往涿州,将我刚刚说的告诉他,百姓一事,容不得大小,如今不安置,后边更乱,若是引起混乱,得不偿失。”
卫山当即抱拳,也不墨迹什么,翻身上马,直接离开。
而杜预看着卫山背影。
为省下粮食将一些本该送过去的军粮给蓟州受灾百姓,这事儿其实说得过去。
但...
为何要这般急着送百姓过去,甚至秘密派人过来蛊惑传递。
这么想着,杜预叹了口气。
朝堂的事儿,杜预远在檀州,全是道听途说,了解不多。
但是燕云这里...
乱啊。
自打漠北蛮人入侵后,所有的一切就变得很奇怪了。
而且那次入侵,如今细细想来,也是各种疑点。
这么想着的时候,杜预手中榔头举起,继续翻地。
杜老爷子看着杜预忧心忡忡做事儿,开口道:“若是心里的事儿理不顺,你这地,再翻,也是给我添麻烦,不如回家去好好想。”
杜预闻言,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老父亲:“爹,不想了,先干活。”
事儿很多,而且很杂乱。
但终究现在毫无头绪的想,实在有些钻牛角尖了。
所以杜预姑且不去多想。
但杜老爷子低着头,很有力而且娴熟的翻地:“事儿要慢慢想,慢慢捋顺,就跟翻地一样,你那些大事儿我不懂,但是你拿着糟心事儿站在我地里,我看不下去,所以回家吧。”
杜预苦笑。
但杜老爷子接着说:“屋子里有我给你跟清水的馒头还有腌咸菜,回去的时候送过去。”
杜预再次苦笑,但看着自己老父干活的样子,有些不忍,但也知道劝不动,于是深深作揖:“是。”
而后转身就朝着屋子里走去。
但是走了没几步,杜预回头看向自己老父背影。
事儿具体如何。
杜预不知道,但看着自己老父耕地,再看看周围百姓们冬耕的样子。
他杜预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说不出要为了天下百姓如何,做一州刺史,其实已经拼尽全力了,他知道自己能力也就是这样了。
人啊,贵在自知之明。
但自知的人,偶尔也想要做些大一点儿的事情。
看着面前同村父老乡亲干活,杜预捏了捏拳头。
希望就是普通的出错而已,燕地...经不起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