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报国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他现在是真觉得,老太太嘴上总是偏着苏清风,那真是有道理的。
不单单是苏清嘴巴甜,会哄人。
更是因为苏清风还会真心替别人着想。
嘴甜,画饼,固然能讨得了一时的好,但是之后呢?
老太太和老爷子,难不成真是是非不分的傻子,连好赖都不知道了吗?
真情假意,以他们的年纪和阅历,还是分得清楚的。
又不是老糊涂了。
宗报国想了想,拿下耳后的香烟,划了根火柴,点燃,徐徐吸了口。
这才用追忆的目光,缓缓述说起了往事。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三阳的时候,是在一个山脚下……”
“他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我问他什么,他都摇头,只会嘀咕三阳……”
“……等到后来,好不容易解放了,他也老大不小了,就先结了婚,有了小孩,一来一去地又耽搁了……”
“我这次来,一是为了散心顺带着办点事,二来也是听说,红岗镇有三阳家里人的消息……”
苏清风听了,只觉得这件事情有点不好解决。
说实话,感情都是培养起来的。
苏三阳现在连记忆都没了,老苏家对他来说,其实就相当于陌生人。
之所以一直在找,估计也是心里一股气在,支撑着他找下去。
估计真见面了,激动有,但太多复杂的感情……还真不一定会有。
但是对于老太太而言,这落差就不是一般地大了。
自己找了那么多年的儿子,结果找回来了以后,亲爹亲娘亲兄弟都不认识了,大家都成陌生人。
这个打击,简直是太惨重了。
他想了想,决定比起骤然见面,还是趁着这机会,一点一点熟悉起来要更好。
努力补救,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他想了想,缓缓开口:“老首长,我三叔那边,方便寄些包裹吗?我想着灾后重建要一段时间,那里缺衣短食的,就算有救援物资,也会有缺漏的地方,就想着让奶帮忙准备准备,看看缺什么,家里好送过去。”
宗报国的眼神微亮:“……嗯?”
这倒也不失为一個方法。
一来一去的,再加上书信往来,总会慢慢熟悉起来的。
这小子,果然鸡贼。
……
屋子里。
苏清风大步走进来的时候,还扛着好几大袋的东西,里面都是从羊城带回来的东西。
老太太等人坐在炕上,手里捏着几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三阳雕像,雕像前面,则是苏清风穿着一身白衬衫,手靠在一旁临时竖起的栏杆上,笑容灿烂,充满朝气。
老太太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照片,生怕一不小心,就破坏了这张照片。
老爷子状似不在意,但眼神时不时地往旁边瞥,但是越着急,越看不清楚。
后来干脆旱烟斗一放,绷着脸就探着脑袋过来,看向老太太手上的照片。
旁边的人,都在心里暗笑。
但是考虑到小老头所谓的面子,他们都识趣地没有笑出声。
好不容易等到老太太看完了,苏四卫连忙将照片拿过来,和白静两个人,对着照片上的风景和人,在那嘀嘀咕咕。
依稀间,还可以听到苏四卫臭不要脸的话。
像什么“不愧是老子的儿子”、“读书人说得果然对,龙生龙,凤生凤,我苏四卫的儿子,就是和我这个爹一样能干。”
苏清风瞄了一眼苏四卫。
呃……能干?
苏四卫接收到儿子的目光,居然一下子领悟了。
他顿时笑骂一声,“你那是啥眼神?”
苏清风没理会他,先从袋子里掏出一叠布料。
这些布料看着就洋气,不像是镇上供销社的土灰色的布。
这些料子,或是嫩黄色带着白色的小花,又或者是蓝底白花,再时新一点的,就是工装背带裤。
以苏清风的目光来看,工装背带裤虽然不是裙子,但是一来耐脏,二来放在后世也是一种复古的时尚,能够打动他来自后世的挑剔眼光。
反正总比大花袄好看。
冯素芬接过料子,瞬间就感受到柔软的触感,顿时就知道,这是块好料子。
接着就听到苏清风开口:“二伯娘,二伯,这料子不便宜,都是紧俏货色,所以价格高了点,刚好把二伯娘给我的钱票花完了。”
“我这个当哥的,虽然不能大包大揽把妹子的嫁妆都办下来,但是还是买了点东西的。”
说着他就从袋子里,掏出三条枕巾,印着大红的牡丹花,看着就喜庆。
除此之外,他就掏出了一个大包裹。
原本逢夏和寄秋,还在因为一个枕巾而稀奇的时候,她们一看到这个大包裹里面的东西,一下子就把枕巾给抛在后头了。
就见两人惊叹地“哇”了一声,然后兴冲冲地跑过来,探头探脑。
“《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
“姐,我们又有新的小人书可以看了!西游记我们还没看到结局,也不知道最后的经文到底有没有取到……”
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翻看着小人书,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观看起来。
冯素芬甚至苏二强,此时心里复杂。
要么说是一家人呢。
苏清风的脾气,跟老爷子还是有点像的。
表面上总是把东西算得清楚,比如托他买布料的钱,该是二房出的,就是二房出。
但苏清风又算得很清楚,那东西不算礼物,所以愣是隔着山水迢迢的距离,扛了一麻袋的书回来。
说实话,亲哥也就这样了。
冯素芬越想越觉得,自己以前就是被狗屎蒙住了眼睛。
为啥那时候自己总是一心帮着娘家。
见到苏清风,她才知道什么是兄弟。
她娘家的弟弟,不是亲人,只是趴在她身上的吸血鬼。
好在……现在还可以慢慢补救。
接下来,苏清风又依次拿出了一些东西。
老爷子是两瓶茅台,他上次想喝,苏清风没让。
现在他自己手里钱多了,事业也逐渐稳步上升,喝一瓶后世十几万,现在八块钱一瓶的茅台,还是喝得起的。
老人家嘛,都这个年纪了,什么钱啊名啊,其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就是开心、顺心。
老爷子心底的愿望,一朝实现,但却没有立刻打开酒瓶子喝,而是将两瓶茅台都妥帖地放好,口中还不住地叨叨,准备等苏三阳回来了,一家彻底团聚,到时候父子几人,再好好喝一杯。
趁那个时候,家里也好好热闹一下,把两个女儿也叫过来,聚在一起吃一顿迟了几十年的团圆饭。
大伯家给的,是一个大手电筒和一对搪瓷杯。
手电筒在乡下这种,几乎都是煤油灯的地方,显得极为好用。
而且手电筒同样需要工业票,还是个紧俏货色,如果不是去了趟羊城,还不一定能买到。
苏清风是个实用主义者,大伯家同样也是,所以他们还真的挺喜欢这些礼物。
大伯娘和大伯都是老实人,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苏跃华打了圆场。
苏跃华和向红英坐在一起,向红英怀里还抱着一个娃娃,苏清风见他模样可爱,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拨浪鼓,在小孩儿面前,咚咚地敲起来。
小娃娃顿时就笑个不停。
苏清风没带什么贵重的,就是一些羊城的玩具,比镇上卖的东西,要时新许多,哄孩子正好。
有的时候,东西也不一定都要买贵的,适合的才是最重要。
至少现在苏跃华和向红英就很满意。
苏清风最后留给苏四卫的,是一个小盒子。
打开后,居然是一只上海牌的手表。
这一下,就连苏四卫都吃了一惊。
这手表虽然比不上苏清风自己的那只劳,但也是这个年代的“奢仕品”,平常人一年省吃俭用,说不定都买不了一只手表。
苏四卫心里头有点感动,觉得平常他跟儿子俩人斗嘴归斗嘴,但是关键时刻,苏清风心里还是念着他这个爹的。
苏清风见苏四卫眼眶有点红,平常总是一副嬉皮笑脸,万事不挂在心上的他,居然因为一只手表,感动成这样。
于是苏清风就故意开口,学着苏四卫平日里嬉笑的样子:
“我本来没想到买手表。但是我都有外国牌子的表了,我爹怎么着,也得跟风有一只吧?爹,你再奋斗奋斗啊,争取买上跟我一样的表。”
苏四卫的一腔感动,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笑骂了一句,“去你丫的。”
随后,就皱眉思考起来了。
其他两房,看到苏四卫这个样子,都有点想要翻白眼的感觉。
你丫的,还真他妈琢磨起来了。
先不说有没有那么多钱吧。
花个六七百,就买只手表,在他们看来,简直不亚于把钱打水漂。
苏清风习惯了苏四卫时不时地不着调。
等到自己老娘的时候,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比调侃自己老爹的时候,要真诚多了。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大包裹,然后将包裹拆开。
结果里面又套了好多层废纸壳。
见他装的这么严严实实,苏家人都开始好奇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包裹?
怀着这样的好奇心,一个包装精美的铁盒子,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像是供销社里的盒子,倒像是……友谊商店里卖的外国货。
因为上面的字,似乎都是一连串,犹如鬼画符一样,看不懂的英文。
白静是见过这东西的。
以前家道还没中落的时候,她特别喜欢吃这种略带苦意的糖果。
但是随着父母兄嫂都下放农场,她也来到了一个全新陌生的地方。
巧克力这种东西,已经离她很遥远了。
上一次吃,好像还是在生完苏清风后,她说她想吃巧克力,是苏四卫想办法弄来一盒。
那一盒的巧克力,她到现在都没吃完。
那时候,巧克力的味道,白静觉得,自己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苏清风看着白静,笑容温和:“娘,你下次再低血糖,头晕的时候,就吃颗巧克力,吃完了我再给你买。”
白静打开了盒子,剥开巧克力塞入口中。
她觉得这糖很甜。
比当年的还要甜。
甜到心里去了。
……
东西分完了,老苏家除了留下几个女人,开始打扫家里,准备做菜,给苏清风接风洗尘一下。
另外的老爷们,都无一例外地下地了。
除了……苏清风。
他现在可不是当初的苏清风了。
那是食品厂的厂长都需要送礼的人。
要是让苏清风下地,哪里伤着了,他们苏家村的好苗子岂不是都没了吗?
于是苏清风又开始晃悠。
好不容易找了个时间,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苏清风就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择菜,一边问:
“奶,我三叔那边……你是怎么想的?”
老太太提起这个,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她咋想的?
她还能咋样?
她愁啊!
苏清风试探了一句:
“奶,咱们现在虽然和三叔不怎么熟,三叔一时半会也回不回来,干脆往好的方面想。就当是先给咱们一段时间熟悉。”
“三叔那地方,现在缺吃缺穿的,咱们不管寄不寄得到,多少寄些东西,也算是心意。像什么菜干之类的,多带点。”
“我听说他们总是啃干粮的,体内会缺少啥维生素和什么纤维,别到时候落下什么毛病。”
“还有嗷,逢夏和寄秋不是会写字了吗?你让她们写信,一来一回的,不就熟络起来了吗?”
“奶啊,过去的事情发生了,虽然不咋好,但不要总是去想了。咱们总得向前看,就像当初我刚去上班的时候,你不是晚上经常跟我说吗?得鼓起劲来,把日子越过越好。”
苏清风这小话是一套又一套。
不过话说回来,他这种絮絮叨叨,跟老妈子一样的讲话方式,还真把老太太说得心里舒服了一点。
是啊,该发生的已经发生。
现在要做的,只有补救。
一天到晚的怨天尤人,除了会让事情更糟糕,其余什么用都没有。
于是老太太一拍手,就下定决心了。
“寄!必须寄东西!”
“清风,奶的乖孙,你可得帮奶想想寄什么东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