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俊家还是土房。
应该说,苏家村绝大部分的房子,都是土房。
像是老苏家那种青砖大瓦房,才是真正的少数。
以前也不是没有人嘀咕过,但是老苏家表面上,还是清清白白的样子,甚至因为以前家里有个苏清风,为了给原身娶个媳妇,供着邓小雅读书,闹得家里有口吃的,还得呛着,饭桌上能看见一点荤腥,就算是好饭菜,平时吃饭,都是窝窝头就着咸菜。
那日子过得,比村子的一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鳏夫,还要不如。
卢俊一回到家,就觉得心气不顺畅,躺在炕上,阴沉着脸,也不说话。
角落里,一大一小两個小孩,脸上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就这么缩在墙角,也不敢说话。
当卢俊的眼神偶尔瞥到他们身上的时候,年纪小一点的女娃甚至还在瑟瑟发抖。
大一点的小男孩,虽然心里也害怕,但是想到妹妹还在旁边,愣是手脚打颤地搂住妹妹。
卢俊看着这两个小崽子,脸色愈发沉下去了。
他拿出藏在炕下面的酒瓶子,酒瓶子里还有上次喝剩下的高粱酒。
因为心里烦躁的原因,卢俊干脆掀开盖子,一仰头,就灌了一口。
一边喝着,他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叠黄豆,黄豆是特地炒制过的,带着咸味和酥酥的味道。
小女孩闻到这个味道后,鼻尖忍不住耸动了一下,她小心地偷看卢俊手边的炒黄豆,露出渴望的眼神,但却只敢蹲在原地,舔了舔干涩的唇瓣。
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有一种饱腹的感觉。
等到那一盘黄豆都吃完了,卢俊也差不多喝的醉醺醺了。
他蜡黄的脸颊上,浮起一抹潮红,看向那两个跟泥猴一样的小崽子时,居然露出一丝笑容来。
但是看到那个笑容后,两个小崽子非但没有放松,反而颤抖的更加剧烈了。
“过来。”
听到这个声音,其中小崽子哆嗦了一下,几乎要把脑袋埋在膝盖里。
卢俊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拍了拍炕上空余的位置,冷声道,“老子最后说一次,过来。不过来你看老子怎么整死你!”
俩孩子听到这话,迈出的脚步都在打颤,一步一颤地来到卢俊面前。
那个当哥哥的小男孩,咬着牙,愣是哆嗦着,挡在妹妹身前,看着炕上那个酒精上脑,一副醉醺醺模样的男人,眼中似是有恨意划过,但是他又很快低下头,恢复成原来瑟瑟发抖的样子。
卢俊眯着眼,打量着眼前两个小崽子。
很显然,这两个崽子,在血缘关系上来说,应该算是他的孩子。
卢俊眯了眯眼,在两个小孩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突然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抽到前面小男孩的脸上,然后揪着他的后脑勺,就开始按住脑袋,在炕沿上砰砰砰开始砸起来。
成年人手劲大,再加上小孩子皮嫩,又是脑袋额头这种重要的位置,几乎没几下,额头就肿起来,到最后像是开了个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伤口就流下来。
卢俊也是喝酒喝蒙了。
看到手上沾染的温热鲜血,心中同样一哆嗦。
平时打归打,但到底是他的种,他可没想着要弄出人命来啊。
他为了掩饰内心的忐忑,踹了当妹妹的小崽儿一脚,没好气道,“滚,都给我滚远点!半句话说不出的死样,给谁看啊!”
那妹妹被心窝子踹了一脚,险些气都快喘不上来,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抱着哥哥的腿,用细弱的嗓音,像是小猫叫唤似的,一遍遍喊,“哥……哥……”
当哥哥的也不过七八岁,他就算再有城府心思,也摆脱不了小孩的身份,打又打不过卢俊那个畜生都不如的爹,现在被砸的脑袋都是晕乎乎的,感觉天旋地转,有一种想要呕吐,但又因为肚子里实在没有东西,就连黄水都吐不出来。
他勉强抬起头,在模糊的视野中,锁定卢俊的身影,紧咬着腮帮子,像是恨不得咬下他的一块肉来,但是很快,他又低下脑袋,不得不将自己的情绪隐藏。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肤色暗黄,虽然瘦的脱形,但依稀能看见昔日清秀五官的女人,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后,手中的脸盆猛地砸落在地面,紧接着,跑上前一手一个,揽住两个孩子。
她听到妹妹的口中,一直在念叨着哥哥的名字,也顾不得卢俊还在这里,她用颤抖的手,掀开哥哥额前的碎发,然后就看到一个血呼啦的伤口。
那触目惊心的痕迹,让向蔓蔓这个当后妈的,都忍不住心尖一颤。
她看了一眼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卢俊,打消了伸手要钱的想法,一咬牙,从身上掏出了最后的五毛钱,有些费力地抱起哥哥,想要带着妹妹找村里的赤脚大夫。
但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觉,不止是哥哥脑门上多了个大口子,就连妹妹的心窝处,都多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走两步就带喘,根本没法跟上成年人的脚步。
一长期干体力活又吃不饱的女人,两个小孩,一个七岁,一个四岁……
向蔓蔓最后干脆一咬牙,身前抱一个,身后背一个。
两个孩子也懂事,知道眼前这个瘦弱的后妈,就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
三个人就这么紧挨着彼此,跌跌撞撞地往赤脚大夫所在的地方赶去。
就在他们身后的土房内。
卢俊醉的意识都有点涣散,看到屋子里冷冷清清,炕沿边上,甚至还有着血迹。
他猛地拿起酒瓶子,随便认准屋子里的一个角落,然后就把酒瓶子丢出去。
咣当!
破碎的声音接连响起。
……
老苏家已经开始热热闹闹地包饺子了。
黎冉因为怀孕的原因,苏清风和楼芳都还没说啥呢,白静和小老太太,就统一战线,让黎冉坐在一旁,丝毫不插手做饭的事情。
苏清风瞅着黎冉那待遇,故意在那耍活宝,装模作样地叹气,“行了,我就是干活的命,人家老爷们年三十晚上,都躺在炕上眯着小酒呢,我一个堂堂饭店一把手,居然在家里包饺子……”
小老太太嘴一歪,对于自这个孙子,毫不客气道,“一把手,灶上水开了,可以焯水去了。”
张红梅因为年三十,大伙难得齐整地凑在一块,家里热热闹闹的,心里高兴,也故意逗乐,“妈,不是说好我做菜吗?”
小老太太一瘪嘴,那语气,简直不要太嫌弃,“你做菜?你是想着做出来以后,没人跟你争着吃是吧?”
楼芳乐得不行,这小老太太,真有意思。
张红梅脑子一抽,来了一句,“不蒸着吃,还炒着吃啊。”
楼芳这下憋不住了,她算是看错了,不止是小老太太有意思,这苏家人,个顶个的有意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说相声的,俩人一个说,一个捧哏呢。
苏清风晃了晃脑袋,“奶,你这样,我受伤了。”
小老太太要不是裹着小脚,看见苏清风那欠儿吧唧的模样,都能一脚踢过去。
这样一闹,屋子里的氛围瞬间就起来。
就连原本心情还有些沉郁的黎瑞光和楼芳两夫妻,此时脸上的笑容也灿烂真实了许多。
苏家的老宅里,热热闹闹一帮人,做饭的香气,几乎能飘到远方。
苏清风在厨房,甩着大铁勺,一副挥斥方遒的样子时,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前未婚妻的事儿。
别说是他,就连黎冉也压根记不得这事了。
两方这个时候,已经不在同一层次,苏清风连对付他们的心思都没有了。
可就是这样,才让邓小雅的家里人,心里面不好受。
对他们来说,这种无视的态度,正是一种蔑视。
今年过年,邓小雅又和何前进吵架了。
邓小雅几乎都快忘了,当初苏清风是个傻子的时候,何前进和她蜜里调油的样子。
那个时候,她居然真的会天真地以为,何前进是她这辈子最好的选择。
只是她哪里能想到,苏清风居然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凭借着这一手的出神入化的厨艺,愣是从小村子里,一步一步,爬到了县里。
现在村子里甚至还有不少人在嘀咕,苏清风这个年纪就在县里做大师傅了,说不定以后还真有可能,爬到省城里。
妈呀。
省城。
这就算是何前进家里还没有失势之前,他那个革委会主任老舅,也是比不上的。
邓小雅摸了摸有些肿胀的脸颊,好像还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疼意。
那是昨天她因为家里的钱票不够用,同何前进吵架的时候,何前进气急之下,甩了她一巴掌。
那一巴掌的力气,是实打实的,打得邓小雅耳朵边都是嗡嗡的耳鸣声。
邓小雅气不过,抱着孩子就从何家出来,回到了娘家。
可是一回到娘家,她就忍不住有些后悔了。
比起何家那边,娘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邓家的宝贝疙瘩,也就是邓小雅的弟弟金蛋,还在厨房里扯着嗓子哭:
“我要吃饺子!我要吃饺子!凭啥别人就可以吃饺子,我就吃不到!我要吃猪肉馅的饺子,我要吃酸菜馅的大包子!”
邓小雅听到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饺子、包子,那都是白面做的,谁家没事干,过年过节又是做饺子,又是做包子,能做其中的一样,已经算是大户人家了。
不过说起来,邓小雅听到猪肉馅的饺子,自己的嘴巴里,也忍不住分泌唾液。
她也好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
之前坐月子的时候,何前进家里的那几个女人,想尽办法折腾她,闹得她月子都没坐好,现在落下了一个手脚冰凉的毛病。
甚至风一吹,就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发冷,就好像有冰水,顺着骨头缝流进去一样。
就这待遇,更别说是有什么鲫鱼汤下奶的伙食标准了。
正巧在这个时候,她怀里的婴儿也听到了金蛋的哭声,这个年纪的小孩懂啥,有人哭了,那就跟着哭起来了。
一时间,家里就跟唱二重奏似的,此起彼伏的哭声,在邓小雅耳边响起。
说来也邪门,不管邓小雅怎么哄,这小女儿的哭声,总是不肯停歇。
到最后,邓小雅甚至产生一种想要捂住她嘴巴的冲动。
正在这时候,老娘王桂花就扭着屁股走出来,看到邓小雅怀里的小丫头还在哭,顿时就嚎着尖锐的嗓音,“一个丫头片子,吵吵什么?!过年过节的时候,还在掉猫尿,真是晦气到家了!不愿意在家里待,就滚回去。谁家闺女,年三十还待在娘家啊!”
邓小雅的脸都气红了。
原来何前进家里还没倒台的时候,她娘可不是这么一副嘴脸!
“娘!你光说哭,你咋不看看,到底是谁先哭出来的?金蛋也嗷起来的,你咋不说金蛋呢?”
王桂花听到这话,直接冷笑了一声,“丫头片子能和金蛋比吗?丫头片子那都是赔钱货,更别说这丫头片子,还是别人家的,能跟金蛋比吗?金蛋以后可是要给你爸和我养老摔盆的。你一个嫁出去的赔钱货,不想着怎么帮衬你弟弟,还说出这种话来,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滚出去!”
邓小雅看着外边的大雪天,白茫茫的一片,只怕雪的深度,都已经到了膝盖,这天气,要是被赶出家门,只怕冻死在半路上,也不是不可能。
邓小雅心里都快委屈死了。
在婆家受气也就算了,没想到回了娘家,也要受这份气。
她的眼里噙着泪水,声音带着哭腔,“娘,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娘?你知不知道我在何家过得有多难,我不求你帮帮我,我在家喘口气也不行吗?”
王桂花面对女儿,那一向都是铁石心肠的。
“啥叫喘口气?啥叫过得有多难?当初是你自己不要苏清风,扒拉上何前进的。要是你老老实实和苏清风结婚,金蛋也不至于连饺子包子都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