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这是人能下出来的棋?
三人最开始下棋之时还对这棋谱没什么感觉,下着下着就转为敬佩,再下一段时间,三人脸色都异样起来。
又走了几十手,还没到中盘过百龄、钱谦益和冯元仲三人已经默不作声了。
钱谦益默默吞咽口水,冯元仲冷汗涔涔,而过百龄摆着棋盘手居然都开始颤抖。
三人看着王文龙给的棋谱,越看是越害怕。
没错,害怕。
三人一直在跟随双方的思维过程,但是越是跟随,越是感觉恐惧。
对手每下出一步,他们都觉得无法招架,可偏偏下一步另一方又下出非常巧妙的化解招数。
伴随王文龙的旁文解说,他们能够理解其中棋子所下的大概原因,但是即使这样他们也感觉王文龙的解说似乎有些过于粗浅。
这是一种让人感到寒冷的感觉,因为王文龙的解说明明已经高出他们的眼界一筹,可是这只陪衬出下这盘棋的高手水平似乎还在王文龙之上。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又下一手,过百龄咽了一口唾沫,冯元仲擦汗,钱谦益悄悄扭动已经有些僵硬的脖子。
三人都感到脸麻心跳。
过百龄在三人中水平最高,不安感也最为明显——这盘棋中好多手百龄都看不懂,看得懂的棋则让他目瞪口呆,因为全局没有一步棋让过百龄觉得自己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他如果看不出错来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对方的计算力远在他之上。
但这也是过百龄从没想过的可能。棋盘上的争斗杀伐,他就没见过世上有任何一个人比他还算得快的。
这年代的围棋下到中盘基本上就能决定胜负,可是这盘棋绞杀无比之激烈,下到中盘双方都没有出现明显破绽,战斗非但没有落下帷幕,反而更加激烈。
期间过百龄一直不断在思索,几次他都以为自己看到机会,可是接着棋局的演变就直接打了他的脸。
后续双方的下法明摆着告诉他,他只是误解了对弈双方的高意而已,他以为是机会的地方,如果照他想法去下,当时就会万劫不复——他的那些思索在人家面前连玩意儿都算不上!
过百龄已经渐渐陷入呆滞状态,他之前以为自己下遍天下无敌手,已经是国手之资,比起王文龙,也无非是缺少些大局观念而已,但看了这局棋之后,他突然感觉自己真是沧海之浮萍,他的那点本事算得了什么?
当棋子走过中盘,战斗激烈程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双方的大局已定开始进入真正的绞杀阶段。
这时外间进来一个仆人:“我家老爷午间喝的醉了,今晚不能相陪,家中已经备好一桌酒饭,请三位先生去用。”
冯元仲有些恐惧的看了两人一眼,眼神中明白无误的在询问:还下吗?
两人同时咽了一口唾沫。
他们真的有些不敢再下了。
这局棋是人能下出来的?
但是鬼使神差的,三人同时低下头去,钱谦益开口说道:“多谢李老爷,我们下完这局棋就去吃。”
棋局下到这种程度,如果今天不看完这局棋他们哪里吃得下饭?
三人继续摆棋。
二百五十手之后,劫争开始:
之前黑白双方还在缓缓的布局,此时开始正式收尾阶段双方棋手都用尽全力。
他们原本以为下出这棋谱的双方只是大局观高明而已,但这时他们才知道双方的计算水平又是何等程度……这场战斗比大明棋手引以为傲的战斗棋要激烈不知多少倍。
时间来到深夜,过百龄的伯父都已经睡下,三人不知不觉下得手脚都已僵硬,但是还是捧着油灯围在棋盘边上。
“最后一步。”过百龄将黑棋下在B6,他狠狠的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自己干涩的喉咙仿佛要裂开一般。
三个人都是呆滞状态,这局棋结束了,但是给三人带来的震撼,却根本不能停息。
世上真有此等棋局哉?
这一场棋提子八十,要知道文枰双方手中不过是一百八十子而已,这么高的提子数字,最后的互提阶段两边已经杀疯了。
在最后阶段,白棋的大龙直接被屠杀,一口气被提五十一子,但依旧是白赢。
这种激烈程度和布局能力,大开大合,生死转换,此时的棋手从未见过!
此刻,过百龄已经对自己的围棋水平产生怀疑。
他之前以为自己已经阅尽天下名谱,在围棋这条路上算是走通。
但只看了王文龙抄录的这第一局棋,他就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小小幼童,所玩的不过是些儿戏罢了。
所谓大明国手,也都是儿戏。
冯元仲小声问过百龄:“小友以为此局双方棋力如何?”
过百龄说出自己判断道:“方今国手遇上这下棋的两位先生,被让九子依旧无胜算。”
钱冯知道这局棋厉害,但是听到过百龄如此说还是不禁呆愣。
自古业余初段有个标准:能够受让专业棋手九子而不落下风,这叫“九子关”。
过百龄此言说明他认为即使是如今之国手放在这局棋的双方面前也不过是个业余人士而已。
钱谦益突然斩钉截铁的说道:“此神仙谱也,非人力所能及!只可学之,不可敌之。”
冯元仲和过百龄愕然抬头看向钱谦益,很快明白钱谦益这句话说出来就是在为自己找安慰。
如果有人能把围棋下成这样,那围棋这个游戏以后就不要玩了,他只有告诉自己这不是人类下出来的棋局,才有继续下棋的勇气。
思索一会儿之后过百龄也是点头。
“没错,这局棋不可能是人能下出来的,只可能出自神仙之手!”
他需要找回自己的道心,必须告诉自己世上不可能有人有这样强的计算能力、这样恐怖的机巧心思,才能够继续下棋。
经过钱谦益点拨,过百龄总算才有正常思维能力,冯元仲却是不太信。
神仙棋局这种事情太过奇怪,冯生决心去福建找王文龙问问:究竟何人能下出这样棋局?
不过这不妨碍冯元仲大加赞叹。
“世所未见,世所未见也。”
钱谦益点头同意:“天下第一评述,天下第一棋谱都在此了。”
冯元仲询问道:“不知小友可否让我将这棋谱抄录一份,甚至示以见人?”
过百龄点头:“这时建阳先生手录之棋谱,信中也有叫我们广为传扬之意,正当如此。”
三人这一来是彻底不用吃饭了,冯钱二人你一页我一页将棋谱瓜分之后就赶快抄录,一边照着王文龙的方法抄下每一步棋局,另一边则是将王文龙对每一步的评述都加入其中,过百龄则是开始复盘。
抄完棋谱三人还是睡不着,于是开始第二次复盘,接下来是第三次。
李如松有点奇怪,第一次请名士这么省钱的,来到府中之后既不需要陪玩也不需要开宴,三个人老老实实就窝在屋子里抄书。
两天之后过百龄回无锡,钱谦益回苏州,各自带回棋谱与家乡方家讨论,王文龙所抄的五局棋谱便在无锡和江苏悄然流行,引起一些三吴围棋好手的震惊。
过百龄回乡苦思长考,想要尽量学会棋局之中的技巧,他很务实,下棋的棋手思维他一时触摸不到,但王文龙的解说他是可以理解的。
过百龄反复翻看王文龙的解说,渐渐从中圈画出重要的概念:开局、官子、手筋、定势、行棋效率……
过百龄是极有悟性之人,事实上后世中国围棋史中“官子”“定势”这个些概念第一次出现就是在他的书中。
而此刻,过百龄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悟道,甚至为此推迟北上京城扬名的时间。
在王文龙启发之下过百龄的围棋思考已经远远超越他原本的深度,不知不觉间跨过一个个时代局限。
至于冯元仲,他离开杭州后直接南下去找王文龙讨教。
冯元仲日夜兼程找到王文龙的家门外之时,碰上王文龙正准备出门。
问清冯元仲身份后王文龙先是惊讶,之后却是脸露笑容。
冯元仲可也是明代文学史上有一号的人物呀。
冯元仲,字尔礼,万历年间著名的书画鉴赏家、木刻家,其实他的身份远远不止这点,他对于诸般文艺都有研究,比如他是此时著名棋手,写过关于围棋的《弈旦评》和《弈难》,甚至他还是有名的制墨家:冯元仲所制作的“天益山书墨”是此时全天下最有名的书墨。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位文艺方面的多面手。
最近《旬报》的娱乐内容做的不错,王文龙正打算开一个游戏板块,什么数独、成语填字、猜字谜、棋谱评述都可以成为此板块的内容,王文龙正缺冯元仲这么一个编辑呢,这不是他自己找上门来了吗?
冯元仲急切询问:“建阳先生这棋谱是哪里得来的?”
王文龙说道:“这是我家祖上所传,具体从何而来,我却不得而知了。”
“祖上所传?”冯元仲皱皱眉头,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