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哔—！

还未到下午五时，香江就塞起车来，人车都步履匆匆，唯有枯黄的树叶慢悠悠的飘落下来。

同样悠闲自在的，还有骑着单车前往荔枝角的唐心柔。

买完水果后，她让阿爸先在家歇着，自己去给舅妈的宝宝和外公外婆买新衫。

先前琼姨给她发过好几次BB-CALL要她过去，但她忙着办案，一直都没抽出时间，今次正好打个招呼，过去一趟。

随着车子拐弯，沉甸甸的车把晃晃悠悠，上头挂着两盒刚从陈意斋买来的燕窝膏，满满一大袋炸黄鱼，一大袋水果还有一盒牛轧糖。

琼姨比阿妈小几岁，今年应是四十出头，是独身主义者，没有丈夫和小孩牵绊，平时最注重的就是自己的保养，入口的东西都很讲究，所以送燕窝膏要比送月饼合适的多。

至于其余的炸黄鱼那些，则是送给...

“糖心姐姐！这里！”

清脆悦耳的童声将唐心柔从畅想中拉出，抬眼望去，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妹妹仔正朝着她不停招手。

妹仔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扎着双马尾，笑容灿烂，不过大半张脸都是烧伤痕迹，蜡黄肌肤变成曲折起伏、坑坑洼洼的山丘，在阳光下看的清晰。

她今天没戴鸭舌帽，唐心柔自然很快认出是果栏阿珍婶的女儿小可儿。

“阿妈让我来接你！我帮你在自行车棚占了个好位置！”

妹仔的脸蛋红扑扑，也不知在秋风中等了多久。

唐心柔后悔没骑的快一点，快速将车放好，一手提着东西准备进去琼姨的店，另外一只手就触碰到一个冰冰凉凉的细腻小团子，低头一看，是妹妹仔的小手。

她轻轻的牵住，走路步伐也小了些。

许是平日奔忙生计，节假日才得出空来，这两日荔枝角各个店铺都忙碌的很，一方面要给各个直营分销店配货，另外一方面还要应对来买散货的顾客。

琼姨这家男装店也不例外，三名店员忙的脚不沾地，不过其中最抢眼的还是同样一身红裙的阿珍婶。

她手脚麻利，对每个人都笑容满面，虽然一个人面对四五个顾客，但一点儿也不忙乱，给这个取完衣服，又给那个收拾领子，每一个都不怠慢。

“姐姐，琼婶婶在后面等你呢，我要先去帮阿妈的忙了。”

可儿有些依依不舍的放开唐心柔的手，朝着阿珍婶跑过去，拿出小手帕给阿珍婶擦了擦汗，又在她耳边兴奋的说了一句什么，阿珍婶这才抬眼看过来，开心的朝她招了招手。

唐心柔也点了点头，提着东西进后面的房间。

“小糖心，你可终于来了！”

琼姨手边捧着一杯咖啡，正半躺在沙发上看股票节目，比其他家的店长悠闲多了。

两人先说起阿珍婶，琼姨一边给她递了杯牛奶，一边又将手边的方糖罐递过去道。

“你怎么不早说是你介绍来的呢？她一开始来应聘，我看着感觉来路不正没想要，她主动提出可以上夜班，店里实在缺人我才勉强让她试试，没想到这么能干，夜班白班都能上，出货认真，卖货又卖得好！完全不用我操心！”

旁边的咖啡机还散发香气，现做出来的黑咖啡就在壶里，苦味纯粹而浓烈，唐心柔接过牛奶，倒了少半杯咖啡液进去，看黑白慢慢融合在一起，酿成淡淡鸳鸯色。

琼姨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搭上她的肩。

“没想到我们小糖心长大了，也同你阿妈一样，懂得享受咖啡了！”

“我阿妈居然也喝咖啡吗？我一次都没见过...”

印象中阿妈夏天会煮绿豆水，冬天会煮老火靓汤，总是把健康挂在嘴边...

琼姨笑呵呵的喝了一口自己的醇苦咖啡。

“你当然没见过了，你阿爸那么传统一个人，年轻时候嘴边一直家国天下的，从不喜欢这种西式的东西，所以你阿妈从来不在家里喝，都是休息日约着我们去咖啡厅，再点上一份奶油卷或者提拉米苏，坐一下午，我记得有一次为了等崭新出炉的咖啡曲奇，去你的家长会都迟到了好久...”

....

“对不起，糖心，阿妈学校有事来晚了，没等急吧？”

阿妈的手轻轻抚了抚了少女蓬勃发丝，毫不犹豫的从包包里掏出一大盒最新包装的太妃糖来，眼神中透出几分不确定的心虚。

那是她第一次完整的拥有一盒太妃糖的自主权，当然记得很清楚。

原来阿妈居然是这样的人啊。

除了会穿布料少少的漂亮裙子，也会对家人撒善意谎言，为了爱人会作出退让，但却也不会全然放弃自己喜欢的小爱好。

她脑中温柔娴静的影子悄然出现了好大一条裂缝，但裂缝背后，却是更五彩鲜活的影。

阿妈仅仅是她的一层身份，她是她自己，是姓汤名秀媛的美丽小姐。

而她除了是阿妈的女儿，也是她自己，是唐心柔。

也许她也该像阿妈一样活得自在多彩...

这个念头一出，她还未来得及多想，脑中忽然响起一声冷冰冰的枪响。

砰—！

血色喷溅，将缤纷色彩全部染上一层冰凉的殷红。

咖啡上的牛奶被喝了大半，杯中又只剩下醇醇苦涩，她一一咽下。

“小糖心，怎么了？走吧？出门买衣服！”

穿好外套的琼姨看她呆立在原地发呆，亲昵挽上她的胳膊。

“没事，走吧。”

唐心柔轻轻摇了摇头，再又踏上前进路途。

今次要挑选给宝宝和外公外婆的新衫，琼姨的眼光一向拔尖，而且最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琼姨的笔记本里居然还记载着当初阿妈写下的外公外婆衣衫尺寸。

这一点她都没想过去了解，不禁有些赧然，仔细誊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又跟随琼姨记了不少挑选布料款式的小技巧。

老人家年岁大了，花型款式已经不在意，以宽松舒适为主。

路上她又问起股票的事，说到赚钱，琼姨眼睛放光，神采斐然。

一开始小糖心给四万块她，还要她把这些钱都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股票交易员全权操作时，她还心有疑虑，只投了一半进去，不想让小糖心亏的太多。

没想到两个礼拜过去，那位交易员给买的几只股票居然都呈涨势，而且每次抛售差不多都是在最高点，虽然赚的不那么多，但胜在稳扎稳打，两万已经变成了六万。

现在，她已经把那四万块都投进去，自己也跟着投了十几万进去，现在收益稳定上涨。

她亲昵的搂住唐心柔的肩膀。

“我们小糖心可真是小福星，你琼姨以前炒股都是赔钱，这还是第一次赚钱呢！看看情况差不多了就把钱提出来，先帮着你们把债都还完，租个大点的新屋，秋天一眨眼就是冬天了，住铁皮屋肯定很遭罪，也不符合我们小公主的身份...”

小公主，她什么时候是小公主了...也就阿妈和琼姨会这么喊她...

现在她都多大了...

唐心柔脸有些微微发烧，却也并未反驳。

这些也本就在她的日程。

阿爸账本上的那些债，利息都很高，早些还完能省不少钱，最重要的是能把这副担子卸掉，免得它日日担在阿爸身上，将他本就佝偻得背脊压得更弯。

明日是中秋，家里要做丰盛大餐，但舅母月份大了，舅舅得贴身照顾，万事都要外公外婆张罗，所以唐心柔买完东西就和阿爸搭乘计程车回了杏花村帮忙。

老人家觉少，第二天早上六点，鸡一叫就起了床，唐心柔昨晚同外婆睡在一起，前后脚也跟着出了院门，刷牙洗脸。

轻而易举抢过阿婆扫地的扫帚，再气势汹汹跟随阿公扑倒一只待宰的母鸡，然后头上顶着一根鸡毛跟舅舅去码头抢占最新鲜的螃蟹海货，最后没忘记拿着一块巧克力去村边的阿全家拿舅母定好的山蘑。

咚！咚！咚！

她知阿全爸可能与纵火案有关，敲门时脸色沉下去，但又不想吓到无辜的阿全，只能强行将自己垂下去的嘴角往上拉了拉，不过没想到敲了半天，阿全家却无人应门。

还是住在稍远处的阿嬷听到，才从家里把装好的山蘑拿出来给他，说是阿全爸叮嘱过的。

“那他人呢？”

唐心柔疑惑发问，阿嬷笑的和蔼。

“一早就带着阿全去医院了，说是一个叫什么地利国家的慈善机构无意间知道阿全的情况，愿意给他找医生重新看病，还寄来了什么什么特效药，说不定能让他恢复智力呢！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好人吗？

这好人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毒菇杀人案发生后出现。

唐心柔脑中闪过何Sir表姐柳茵茵的脸。

为阿全治病，这就是她用来制衡阿全爸爸的筹码吗？知他为了儿子，决计不会出卖她？

这个女人真是聪明的可怕，这所谓的慈善机构同她脱不开关系，可在那样一个小国家，根本没办法去查，就算查出来，又能怎么样，照样证明不了她策划了纵火杀人案...

阿嬷不知她心中想法，口中念叨。

“阿全爸总算守到月圆啦！阿全也有救了！”

唐心柔寒光微暖，顺着阿嬷的话想下去。

现在看起来很美好，但柳茵茵的罪行一旦被查出来，她应该不会再负责帮阿全治病，阿全爸又是从犯，到时要蹲大狱，阿全就只能被送到社会福利署，那样傻呆呆的他怎么可能过的好呢？

还有已经怀孕快生产的柳茵茵，孩子一生下来也没办法和罪犯母亲待在一起，甚至要因犯罪的母亲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这样的结局她不想看到。

难道要放弃调查吗？

八月十五的月朦朦胧胧，如同唐心柔纠结了一日的心境，缺了一角，不够圆满。

月光下，一条将近七十米长的火龙蛰伏着，藤枝构成的龙身上插满燃烧的长寿香，随着咚锵咚锵的锣鼓声响起，火龙被舞起来，舞龙师傅们忽而居高手臂，忽而俯身疾行，“神龙摆尾”“喜结龙团”的场面接连上演，不停穿梭在香江的大街小巷。

在家吃过晚饭，唐心柔和阿爸陪着外公外婆去公园赏花看粤剧，最后一出是《盖世双雄霸楚城》，上演了整整两个钟，阿公阿婆看的津津有味，一出公园就遇上舞火龙的巡游队伍。

这里是巡游末尾了，舞龙健儿们将火龙身上燃烧后的香枝派发给市民。

这是平安和幸福的好彩头，外公和外婆一人抢了两只，开开心心的举在手中。

唐耀堂落在后面，同女儿步伐落得一致，询问女儿为何愁眉不展，听过她简短叙述，语气轻柔道。

“糖心，你觉得抓了犯罪，可能会发生很残忍的事，对他们的亲人孩子不公平是吗？”

唐心柔轻轻点了点头，却见阿爸指了指周围一派喜乐的市民，其中也包括外公外婆。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抓，对规规矩矩生活的守法市民公平吗？每个罪犯都讲说自己有苦衷，都不去惩治，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坏人会变多还是变少？”

“变...”

这是唐心柔未曾想过的问题，她咬了咬唇，歪头思考。

人人都有苦衷，也罪不至家人，犯罪的成本变得如此之低，那么坏人自然是会...

“会变多。”

而让坏人变少，才是她身为警察的意义，尽管会造成一些悲剧，但却不得不为。

亲口说出这个答案，令她有些颓唐，不过她也懂了阿爸的意思，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已经燃了一半的平安香，默默闭上眼睛，顺着袅袅升起的青烟，为阿全许下一个平安幸福的愿望。

许是知她沮丧，腰间的BB—CALL忽然响了起来，竟是警局失踪人口调查科的同僚，今日也在警署值班。

【Madam托我们调查的人，各个警署都没查到犯罪记录。】

唐心柔知这是在说小春，让阿公和阿婆等一下，迫不及待在旁边小店借了电话给秦阿伯拨过去。

话刚说完，阿伯还没说话，凑在旁边上的秦阿嬷就嚷嚷道。

“太好了！太好了！素蓉和小春就在边上呢，我现在就给她俩做媒！赶快结婚成家！”

阿嬷一把好嗓门，院子里的姜素蓉听得一字不差，脸蛋被小阿秋打着的兔子灯照出满满红晕，手中的孔明灯不小心放飞出去。

“小心一点！没烫到吧？”

小春赶忙上前查看，素蓉坚定的摇了摇头，指了指天空。

载满心愿的孔明灯冉冉飘升，宛如一盏明灯闪烁于香江的夜空。

前路永远未知，但此刻，人间灯火与无边月色遥遥融在一起，洒满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