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正义...
结案三四天,唐心柔还一直反复琢磨这四个字,以至于下班后跟着阿爸来南北行买补品,都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匆匆穿过一堆金漆木牌的店铺,进了街角一家老字号。
南北行其实并非地名,而是昔日的一种商行,香江开埠后就存在了,负责华国南北货物的转运,也兼营运货物兑换、货运保险以及汇款等业务,大都聚集在上环文咸东西街以至高升街一带,久而久之,那一带就被人统称为南北行。
曾经一度是香江最繁华的所在,可随着世事变迁,这里早已荣光不再,只剩一些历经数年老店做些参茸海味的经营,却也焕发新生,成为香江人购买补品药材的不二选择。
无论是仿古还是真古的铺子,都散发着陈旧苦涩,却又醇厚弥新的香味。
唐耀堂深吸一口,嘴角勾出一丝浅笑,对着旁边的女儿介绍道。
“这是当归的味道,从前你阿妈生完你之后血虚,你外婆给了煮了好长一段时间四物汤给她,里面就有这一味当归。”
今日他们父女来到南北行,自然也是受外婆的嘱托,来为惠丽蓉买这些药材。
他说完,却不见女儿有反应,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挥了挥,将她拉到一旁人少些的药柜后。
“魂归来兮。”
看着女儿的眼睛眨了眨,这才低声道。
“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没有那么宏大的愿景,只要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问心无愧便好。”
女儿这两日在桌子上写结案总结的时候,总会有不少废纸丢在垃圾桶,他十分无意的展开看了看,大大圆圆的“公平正义”,总算知道那张稚气未退的小脸蛋为何这两日总愁眉不展。
这个时候就需要他这个阿爸出手了。
看女儿还有些似懂非懂,他又补充道。
“不要浪费时间去想想不通的事情,专注眼前。”
这几个药柜似乎少有人光顾,冰冷的沉香沁入鼻尖,唐心柔无意嗅入,头脑瞬时清醒了几分,点了点头,却听不远处干瘦身材,正在玩着掌上游戏机的年轻男人带着鄙夷的眼神从圆圆的镜片中射来,不咸不淡道。
“不买别碰。”
唐心柔的身体下意识的收紧了些,眼神瞟向了身边的药柜。
【鹿茸·一等 865HK$/100g】
【金线莲·一等 996HK$/100g】
【冬虫夏草·特等 1888HK$/100g】
......
一百克,不过是手心一捧,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居然就要上千港币,普通人劳作十日的薪金,唐心柔不仅惊讶的瞪圆了眼睛,这般动作更让那位老板确认眼前衣衫不甚光鲜的客人是穷酸鬼,走出柜台,指了指大门口堆在一起的“9.9特卖”。
“可以去门口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简直是傲慢自大了极点,唐心柔拉着阿爸就要走,男子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凉凉的笑道。
“慢走不送。”
正当唐心柔他们迈离门槛,一个穿着黑色软缎唐衫,蓄着白色山羊胡的老头匆匆从里屋走出来,看到眼前情景,即刻怒火攻心,随手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朝着柜台前的男子挥去。
“你个败家子?!是不是又赶走客人?!你想气死我是不是?!咳咳咳咳咳,你滚,滚出去!”
“滚就滚,你以为我喜欢待在这里啊?”
男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瞪了老头一眼,毫不留恋的往外奔去。
谁知此时忽然听得上方传来一声尖啸,紧接着,就见一个铁架子直直朝着他所站的地方砸下来。
来往的行人看到,都纷纷跟着尖叫起来,他片刻失神,竟忘了躲避,自觉要血溅当场,却忽然被两股不知哪儿来的力量猛地推开来。
砰—!
铁架子猛然落地,发出巨大声响,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中午负气不肯吃的那碗面条,软趴趴的根本挪不动。
“谢谢,多谢你们!多谢你们!你们真是大好人啊!”
从店里奔出来的白胡子阿公一边连连作揖,一边扶着他起来,他心有余悸,也赶忙对着自己的救命恩人道。
“多谢...”
堪堪站起来,却发现救他的居然是方才他赶走的“穷酸”客人,两个人一个正揉着未救他而闪到的瘸腿,一个正揉着挂了三角巾的胳膊,显然是用了全力。
他顿时脸色发窘,搓着手不知所措,别过脸道。
“你们救了我,要买什么药材,全记在我帐上好了...”
唐耀堂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救你又不是为钱。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他说的从容坚决,说完就带着唐心柔离开那家铺子,劫后余生的男子并未再坚持,只是看着白胡子阿公的神情明显没有再那么不耐烦。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唐心柔在心中默念一遍,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深嗅了一口浓郁的当归味道,顷刻病愈。
香江人一向奉行中医药,日日时时都在进补,产妇更是要大补特补。
阿嬷开了一张长长的药单,不仅有当归为主的四物汤,还有虫草花,海底椰,花胶,螺头等等滋阴补血的汤品用料,除此之外,还有田七、枸杞等中药汤料。
等她们终于归了家,乳鸽和猪骨猪筋都已经清理干净,一个搭配上虫草花和枸杞,炖做补气补血的虫草花炖乳鸽,是产妇惠丽蓉专供,一个搭配上田七和花胶,炖做田七花胶猪筋猪骨汤,则是给唐心柔这位吊着三角巾的小病号准备的。
猪筋被提前泡软,再由十碗水熬做两碗,软绵绵入口即化,扇骨也被炖的酥酥软软,上面的靠骨肉都融化在了汤里,一口下去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暖的妥妥帖帖。
比阿爸生疏的手艺要好上,她满足的轻叹一声,一抬碗看到阿嬷正盯着她看,轻声开口。
“谢谢阿嬷。”
末了,她又想到阿美的话,要充分认真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又补充道。
“很好喝,我很喜欢,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猪筋汤。”
一旁啃着青菜的唐耀堂一愣,最近糖心的话多起来了啊。
阿嬷眼中也满是欣慰。
“好孩子,多喝点,还有一碗也是你的,不许他们喝。”
说着一边揭开旁边的小砂锅再给糖心盛汤,一边又忍不住抱怨起小儿子汤家康来。
“都怪你,糖心不过一个文职女警,平时做办公室的嘛,你干嘛喊她去救那个跳楼的女人,害得她受了伤...”
“啊?我...”
“咳咳咳...”
“咳咳咳...”
汤家康正想解释,却听父女俩忽然默契的咳嗽起来,及时把话题又岔开到秋冬添衣的话题上去。
还有大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大家都停工,得提前准备一些宝宝的必需品,年货也需要备起来。
阿公阿嬷和舅舅要在家里照顾两个宝宝和产妇,便把这项重担交在了唐心柔父女身上。
自从阿媛去世后,这两年过年,都是父女俩在天台简单吃顿丰盛敷衍了事,好不容易再次回归正轨,唐耀堂自然满心欢喜的应了。
唐心柔心疼阿爸的腿,却只要他把单子写好,自己去采买。
所幸杀婴案送到律政署后,D组便没再接到新的案子,只是将今年破的一众旧案整理归档,再按时去参加旧案的法庭聆讯,基本都是按时上下班。
临近年关,律政署的一众案子也不能再拖,法院每一天都排的满满当当,只力求将今年的工作都完结在年底,过一个安安心心的好年。
雨夜屠夫案案情复杂,已经经过三次开庭,放上了种种证据,凶手的律师查正逸多次诡辩,但都被叶晴从日不落请来的大律师打败,双方还在进行拉锯战,预计年后还要进行第四次开庭。
笔架山谋杀案的两位凶手也因请了律师团,有诸多证据需要一一排除,久久不能展开第一次开庭。
八仙饭店人肉叉烧包的凶手黄智恒被判处了无期徒刑,在法庭上他双眼失神,也没有同法院指派给他的公益律师多说话,陪审团一致决议通过,判处他一级谋杀的罪行成立,被处以无期徒刑。
而别墅双重谋杀案中的荣二少和廖慧慧本来一审已经结束了,廖慧慧预谋杀人,并在纵火过程中杀人,被毫无疑问被陪审团裁决为一级谋杀,被判处无期徒刑,而荣二少请了有名的大律师,极力主张他只是被廖慧慧怂恿杀人,并不想主观致人死亡,但死者到底是荣二少的父母和弟弟,陪审团虽然信了大律师的巧舌如簧,但还是认定他难逃罪责,被裁决为二级谋杀,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这样的结果本来已经显失公平了,但却显然不符合荣二少的预期,他当庭让律师帮忙提出了上诉,法院重新筛选了新一批陪审团,不久前进行了二审。
让人惊讶的是,这一回,那位大律师却从头到尾都缺席,法院不得不临时指派了一位公益律师,荣二少方寸大乱,在法庭上当场发疯,不断咒骂自己始终未曾出庭的妻子,使得陪审团对他的印象很差,一审时的种种主张也失去效益,最终也同廖慧慧一样,被陪审团裁决为一级谋杀,同样被处以无期徒刑。
消息被阿杰带回来的时候,唐心柔正在法医科等待一杯焦糖卡布奇诺,阿杰兴奋的点评起来。
“这又是那个柳茵茵的手笔,我在法院听律政署的同僚说,一审的时候这位大律师的律师费都是走荣氏集团的账,结果提完上诉之后,荣氏集团就迅速完成了股权稀释和重组,不能再付律师费,那位大律师自然就不肯再代理荣二少了!他简直是从天堂跌入了地狱,听说人都快疯了!”
说着他不仅咂舌,还顺便双臂抱起自己打了个冷颤。
“这些肯定都是柳茵茵一早就想好的,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厉害太狡猾了...亏我一开始还同情她来着...太狠了,好可怕...”
大家都赞同的点了点头,此时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阴恻恻道。
“那她也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唐心柔侧目看去,只见解剖室的门半开,聂小江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说话之间,他握着剪刀的手狠狠用力,手掌瞬间被尖锐刀刃划破,渗出血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
见到这种情景,叶晴罕见的语气凝重,赶忙将他单独拉去自己的办公室,一边拿出药膏替他包扎,一边毫不留情道。
“先前在医院,柳茵茵跳楼的事,Madam唐都跟我说过了,你现在又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如果你还是这样的工作态度的话,我想你不适合继续在法医科,甚至不适合在整个警署工作。”
手中的剧痛令聂小江咬紧牙关,叶晴的话却更令他难以置信,抬头道。
“Madam唐?她知道的啊,我那么做,都是为了正义...我以为Madan唐很正义,她能理解的...”
看他如此执拗,叶晴轻轻叹了口气。
“那是威胁,违法的你懂不懂?正是因为理解你的动机,Madam唐才没有去投诉科检举你,而是选择了告诉我,我们身为法医,办案的时候是不能带私人感情的,更不能知法犯法...你那么做真的大错特错...”
这些话异常尖锐,戳到了聂小江的痛处,他毫不犹豫的反驳道。
“我不认为有什么错,让她投案自首,难道不好吗?当法律给不了公平的时候,就需要有人站出来...”
他这显然是油盐不进,愈说愈离谱,叶晴难以相信他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气不打一处来,拍了拍桌子道。
“你在说什么?!你从现在开始停职,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告诉我!”
“停职就停职!”
聂小江也毫不示弱,叶晴气恼的摇了摇头,拽住他甩身而去的胳膊。
“你真的以为案子审判后,柳茵茵会来投案自首吗?”
这个答案萦绕在聂小江脑海,无人给他答案,他也一直执拗的没有去警署报道,一直到除夕的前一天,这起案子因涉嫌婴儿谋杀被一位女法官重点关注,成为今年香江九龙城法院开庭审议的最后一个案子。
因是不公开审理,等到聂小江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节前的大塞车将他堵在最近的十字路口,他不得不中途下车跑步去往法院,还好人群刚散场,他亦看到D组众人也从法庭走出来,神色不算难看,想来是案件刚刚审理结束,结果一如他们所愿。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
他赶忙在人群之中寻找柳茵茵的身影,一着急不小心撞掉了一位女士的背包,一张机票从里面掉了出来,是今晚飞往伦敦的航班。
他捡起来正准备递还给她,却赫然看到名字那一行熟悉的三个字。
“多谢。”
机票被一双有些浮肿的手抽走,高跟鞋踩的吱吱作响,却像是在锤击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