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这炎炎夏日倒是多了几分清凉。酒楼的大堂内,书生们依旧在纵酒狂歌,酒意上来了,状态更是奔放癫狂,或吟诗作对,或猜枚行令,热闹无比。
这时,数名身穿鸳鸯战袄,头戴笠帽,身披蓑衣的官兵走了进来,他们腰间挎着统一的制式腰刀,还有两人背着长长的火枪。
贾环前世毕竟是考古专业的,一眼就瞧出了官兵背着的正是火绳枪,看来大晋的火器并不算太落后,相比于明初的火铳,火绳枪要先进许多。
贾环曾经在博物馆里见过明初的火铳实物,说白了就是一根短短的空心铁棍,屁股后插上一根木棍增加长度,是前装弹药式的,使用时还必需一手拿着火把点燃引线,以单手发射,所以不仅射速缓慢,威力和准头也是一言难尽。
火绳枪是嘉靖年间才传入的,可以双手持枪瞄准击发,无需火把,所以无论发射速度,还是威力和准头都远胜早期的火铳。
言归正传,且说此时走进鸿雁楼大堂的官兵共有五人,为首者应该是一名百户,只见他大咧咧地环视了一眼四周,然后便对着地上啐了一口道:“全是酸子,真他娘的晦气。”
“齐百户,管他呢,哥几个先吃饭要紧。”一名火枪兵接话道。
在场的书生无不露出了怒色,但几名官兵却丝毫不以为意。店小二陪笑着迎上前道:“几位军爷可是要吃饭?”
那齐百户双眼一瞪道:“废话,不吃饭难道拉屎?你这是酒楼,又不是茅厕。”
此等粗鄙之言,瞬时又让全场大皱其眉。
“是是是,军爷一共几位?”店小二陪着小心道。
“你眼瞎还是不识数?这里除了一窝酸不拉叽的书呆子,有几位军爷?”
店小二被喷了满脸的唾沫星子,却是敢怒不敢言,点头哈腰地道:“小的多嘴了,几位军爷是在大堂,还是上二楼雅座用餐?”
齐百户反问道:“雅座有姐儿陪?”
店小二讪讪笑言:“军爷说笑了,咱们这里是酒楼,不是青楼,哪来的姐儿?
齐百户怪眼一翻道:“那还雅座个屁,老子何必多花这個冤枉钱,就在大堂吃得了。”
“呸,没钱装什么大爷。”店小二暗暗腹诽着,一边把几名军汉带到角落的一张空桌。
大晋建国初期,武人的地位还是相当高的,远在文人之上,但随着天下盛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武人的地位和待遇便开始慢慢下降了,相反,文人的地位却开始提升,毕竟治国还是得靠文人,特别是当今天子乾盛帝登基以来,重文轻武,武人的地位便进一步下滑。
所以,别看店小二此刻点头哈腰的,不过是担心这些大头兵闹事影响生意罢了,实则内心却不大以为然,招呼完他们坐下便懒懒地走开了。
这时,那五名官兵脱下蓑衣和斗笠,腰刀和火枪就在搁在一旁,满口粗言秽语地侃起大山来。
张芝龙皱眉摇头道:“赳赳武夫,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同桌一名书生端起酒杯道:“理他们作甚,咱们继续饮酒行令,来来来,贾案首,在下敬你一杯。”说完便举起酒杯来。
贾环只得举杯相迎,这些家伙也是促狭,轮番向贾环敬酒,无非是想看他醉酒失态而已,谁让贾环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幸好,古代酒水的度数感人,贾环喝了一轮依旧屹立不倒,只是脸蛋微微有点红了,众书生不由暗暗称奇,这小子年纪不大,却是真的能喝。
这时,只听隔壁桌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竟讨论起大晋的军职世袭制度来。
没错,大晋的爵位可以世袭,就连军职也可以世袭,都指挥佥事以下的军职,全部都可以父死子继,而且,还不用像爵位那般需要降级继承,换而言之,千户的儿子一出生就注定是千户,百户的儿子一出生就注定是百户,只要不是犯错削职,代代如传,直到大晋灭亡也不会有变,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铁饭碗。
这种军职世袭的方式,好处是能够确保军队的兵源,在建国初期的作用还是蛮大的,毕竟打仗频繁,死的人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弊端也逐渐显现了,因为军职世袭便等于垄断,也就是所谓的阶级固化,一旦阶级固化,后果无疑是很严重的。
因为老子是英雄,儿子却有可能是条虫,试想一下,让一条虫当将领,军队的战斗力能高得到哪里去?
大晋目前已经建国八十多年了,第一代能打的军官基本没了,第二代也挂得差不多了,接手的第三第四代之中不能说没有人才,但酒囊饭袋也有不少,让这些人把持着军队,是十分危险的。
另一方面,如今天下盛平,根本没仗打,没仗打就没有军功,军队下层有能力的士兵自然也没有机会升迁,即便偶尔有仗打,想升上去也很难,毕竟军官层已经被垄断了,立了功也是大概率给上头做嫁衣裳。
如此一来,军队的领导层越来越废,下层士卒没有盼头,自然也选择得过且过,军队的战斗力自然地一日烂似一日。
众书生一边讨论着军职世袭制的危害,一边愤慨地怒骂,先前尬舞的蒋功胜激动起来,竟然直接跳上凳子大声疾呼道:“兵者,国之大事也,不可不察。我朝的军职世袭实乃最大的败笔,职位父死子继,根本没有公平可言,而且让一帮酒囊饭袋把持着军队,战力堪忧,长此下去,我大晋国祚危矣!”
“蒋子升所言极是,必须废除军职世袭,让有能者可有所作为,让无能者淘汰出局。”
“正是,此等腐朽国策,若不废除,国将不国矣。”
那几名军汉本来已经听得火起,闻言终于忍不住了,齐百户腾的站起来破口骂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子,灌了几斤黄汤便在这里乱放狗屁,军职世袭怎么了?那是老子祖上用命换来的,要不是老子祖上浴血奋战,赶走了鞑子,你们这些酸子如今能坐在这里蛆嚼?呸!我入你们老子娘咧!”
嘿,这下可把全场的书生都激怒了,纷纷站起来破口大骂:“大胆,哪来的野军汉,安敢在此辱人父母,焉不知士可杀,不可辱也!”
蒋功胜冷笑道:“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更何况你们这等野军汉,我大晋立国将近百载,你们享受祖辈余荫也将近百载,早就够了,尔奉尔禄,俱是民脂民膏,大晋的百姓凭什么还要继续供养你们这些废物!”
众书生纷纷鼓掌喝彩,唇枪舌剑,骂得几名官兵体无完肤,怒火冲天,其中一名脾气火爆的火枪兵恼羞成怒之下,一把揪住附近一名书生的衣领,兜脸就是一记耳光,打得这名书生当场倒地,嘴角渗血,半天站不起来。
这名火枪兵打完人后哈哈大笑,指着地上的书生啐了一口道:“瞧,谁他娘的才是废物,老子一根指头就能摁死你了。”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在场的书生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眼看对方出手打人,立即便一拥而上,把五名官兵所在的饭桌团团围住。
“你们想作甚?老子是神机营的百户,想造反不成?”那名齐百户眼见被围,一边厉声喝斥,一边手按刀柄威胁。
“贼军汉,休得嚣张,吃我蒋功胜一拳。”姓蒋的这位仁兄果然率性,抢上前啪的就是一拳怼在齐百户的鼻梁上,后者猝不及防之下,直接便在长凳上翻了下去。
旁边的官兵眼看老大被偷袭,不乐意了,一把掐住蒋功胜的脖子咆哮道:“兔崽子,敢动手打人,看老子不把你撸出屎来。”
“撒手!”
“贼子敢尔!”
众书生一边大喝,一边扑上来动手,数不清的拳脚雨点般往几名官兵身上招呼,整个大堂顿时乱作一团。
嘿,书生就算再文弱也是十几岁的少年,拳头力量其实并不弱,再加上人多势众,五名神机营的官兵又不敢动兵器,哪里抵挡得住,当场被打得抱头鼠窜,惨叫连连。
“机会难得,吾等岂容错过!”张芝龙撸起衣袖冲上前,加入了围殴的行列,叠翠书院的书生也跟着摸近前去打太平拳,唯有贾环和柳毅二人还坐着没动。
“别打了,别打了!”酒楼的掌柜和小二们呼天抢地,众书生却越打越兴奋。
突然,混乱的人群中传出嘭的一声枪声,瞬时间像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定住了,本来嘈杂的大堂也静得落针可闻。
贾环和柳毅面色急变,下意识地站了起来,二楼雅座上聊天的那两名老者也猛地站了起来。
“官兵杀人啦,蒋子升中弹了!”忽然有人惊恐地大叫。
贾环循声望去,果然见到披头散发的蒋功胜倒在了血泊当中,一名火枪兵枪口指天,还在冒着烟呢。
那齐百户鼻孔在流着血,不过却面色惨白,一巴掌扇在火枪兵的头上,骂道:“谁让你开枪的!”
那火枪兵吃吃地道:“朝天开的,没……没打人啊!”
那齐百户冷汗淋漓,低声道:“还不跑!”说着便往酒楼外跑去,四名官兵赶紧跟着跑路。
“杀人偿命,贼军汉休走,快拦住他们!”书生们群情激愤地,纷纷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