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贾环跟往常般起了个大早,照例晨练了半小时,吃过早餐后,又在洋婢的服侍下梳洗,换上那身玉色的秀才襕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跨上骏马便往薛家而去。
薛蝌显然早就在前厅候着了,闻报后立即迎了出来,并吩咐下人把贾环等人的坐骑牵到马厩好生伺候着,对于刑威和沐野等随从,则由一名管事领下去热情招待,丝毫不敢怠慢。
“蝌二哥,姨母近日可还好?”贾环随着薛蝌往薛府后宅行去,一边问道。
薛蝌答道:“好着呢,昨日环兄弟让人送来一头野鹿,伯娘不知多高兴,着人连夜宰了腌制好,今日一大早,厨房就忙活开来了。”
贾环闻言笑道:“看来今天有口福了,对了,蟠表兄的伤可大好了?”
薛蝌支吾道:“大哥的……伤,已然无大碍。”
贾环见薛蝌神色有异,便低声问道:“怎么了?宝姐姐昨日专门来找我,可是蟠表兄又犯事?”
薛蝌忙道:“那倒没有,只是……罢了,环兄弟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无妨。大哥他的伤虽然大好了,但脾气却比以前更大了,动不动就发火,行为也十分古怪,侍候他的好几名婢女都被他打骂怕了,伯娘只以为大哥不喜她们,又特地买了一名模样出挑的丫环来服侍,我看大哥起初是挺满意的,岂料当晚,新来的这名婢女又被他打伤了,还伤得不轻,说话语无论次,疯疯癫癫,估计是吓坏了,伯娘只好退还给人伢子,还倒赔了十两银子汤药费。”
贾环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问道:“可曾请大夫来复诊过。”
薛蝌有点尴尬地道:“请了,可是大哥坚称自己没病,也不让大夫看,环兄弟也知道大哥的脾气,外号呆霸王,谁也犟不过他,今日一早就出门去了。”
贾环暗皱了皱剑眉,薛蟠这货定是知道自己今日要来,所以故意躲着,看来自己上次修理了他一顿,这“呆霸王”确实有点怕自己了。
薛蝌叹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伯娘、姐姐和妹妹还在等着,咱们进去吧。”
贾环点了点头,跟着薛蝌继续往薛姨妈屋里行去,后者一边走,一边试探道:“前些日子,雷正法那厮突然把八万两银子还回来了,就连贾雨村,也原封不动地归还了三百两金子,环兄弟可知道其中缘由?”
“这是好事啊,这俩可能是良心发现吧。”贾环随口道。
薛蝌连连摇头:“我宁可相信公鸡下蛋,也不相信他们会良心发现。”
贾环不由哑然失笑。
薛蝌向着贾环深深一揖,感激地道:“虽然环兄弟不承认,但是我们都知道,定是环兄弟在背后出了力,说实话,环兄弟这段时间帮了我薛家太多,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贾环忙扶着他道:“蝌二哥见外了,此话休提,咱们进去吧,别让姨妈她们久等了。”
于是二人一径到了薛姨妈的屋前,早有婆子报了进去:“环三爷来了。”
薛姨妈、宝钗和宝琴闻声迎了出来,贾环忙上前见礼。
“环哥儿不必多礼。”薛姨妈拉住贾环的手便嘘寒问暖,那亲切劲儿让贾环都有点不好意思,这种待遇以前只能贾宝玉才有。
薛宝钗善解人意,瞧出贾环有点不自在,便道:“娘亲,大家进屋里再聊吧。”说完对着贾环温婉一笑。
众人进屋里坐下聊了一会,薛姨妈便吩咐道:“去把大爷叫来陪客。”
薛蝌忙道:“大哥不久前就出了门,如今倒不在府中。”
薛姨妈不由气道:“这混账,明知今日有客,偏生此时出门去了,而且伤才好,蝌儿你也不拦着他。”
薛蝌讪讪地低下头,薛宝钗忙解围道:“大哥这段时间终日待在屋里,如今好了,出去散散闷也好,况且就大哥的性子,蝌兄弟如何拦得住他,娘亲你也不必生气,且由他吧。”
薛姨妈暗叹了口气,便也不再提,继续与贾环闲聚拉家常,不知不觉便至午膳时间了。
饭毕,薛姨妈便开始犯困了,她有午睡的习惯,吩咐宝钗等人陪客,自己便回房打盹去了。
薛宝琴古灵精怪的,掩着小嘴打了个呵欠道:“今日竟有些困倦,我也回去小睡片刻,环哥哥,大姐姐,小妹失陪了。”说完便起身离开。
薛宝钗欲语犹止,而宝琴已带着婢女头也不回地出了屋,至于薛蝌,吃完午饭便早已离开了,他还有事忙,于是屋里便只剩下贾环和宝钗,还有莺儿和文杏两名贴身婢女。
贾环与宝钗二人四目相对,气氛顿时也有些红温起来。
“宝姐姐(环兄弟)”二人沉默了两秒,又几乎异口同声地开了腔。
莺儿和文杏都禁不住掩嘴偷笑,薛宝钗脸上微微发烫道:“环兄弟,如此枯坐无聊,不如到院子里散一散?”
贾环刚才本来是想告辞的,闻言心中一热,脱口道:“好!”
于是乎,薛宝钗站起来在前领路,贾环跟在其后出了屋,文杏本来也要跟上的,莺儿却悄然拉住她使了个眼色,前者犹豫了一下,最后也没跟上去。
宝钗领着贾环行了一段,这才发觉莺儿和文杏竟然没有跟来,不由一阵心慌意乱,想叫人又不好意思,只是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很快,两人便穿过一道垂花门,来到了薛府的后花园,此时正值深秋时节,黄叶萧萧,唯有五颜六色的菊花迎风怒放,湛蓝的天空上飘着棉絮般的白云,让人心旷神怡。
贾环深吸了一口气,随口吟道:“涧深松老忘荣谢,天阔云闲任卷舒。”
薛宝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微笑道:“陆放翁此句安闲隐逸,飘然出尘,此等境界固然让人神往。然环兄弟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之年,何故发此消极出世之音?”
薛宝钗今日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轻红纱衫,粉色的褙子,更显窈窕轻盈,温婉端庄之处更多了两分少女的灵动妩媚,此刻回眸言笑的模样更是赏心悦目,令人怦然心动,以至于贾环不禁脱口道:“无他,为搏得宝姐姐回眸一顾矣!”
薛宝钗的脸蛋腾的一下便飞满了红霞,似恼非恼,贾环这才意识到猛浪了,正要想办法补救,前者已经转身快走了开去,很快便消失在一处假山后面。
贾环暗暗后悔一时嘴快,竟把一向好脾气的宝姐姐也气得“拂袖而去”了。
一时间,贾同学也不知该跟上去,学大脸宝那般死皮赖脸地道歉,还是掉头开溜当逃兵。
贾环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结果转过假山后却不见薛宝钗的身形,对方也不知哪儿去了。
“完了,莫非宝姐姐这次真生气了?”贾环正暗暗纳闷,忽瞥见远处临着池塘建有一八角凉亭,红色的柱子后有一撮粉色的衣角露了出来。
贾环心中一动,忙走了过去,果见宝钗正在凉亭中凭栏观鱼,于是厚着脸皮走了上前,问道:“宝姐姐躲在这里看什么稀罕物儿?也不等等我,差点迷了路。”
薛宝钗的脸色此刻已经恢复正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没好气地瞥了贾环一眼。
贾环正感尴尬,薛宝钗却柔声问道:“环兄弟,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如何说服易洪的?”
“说服易洪什么?”贾环懵然反问。
薛宝钗微嗔道:“环三爷如今不仅学了那轻薄浪子滑舌油嘴,还装傻充愣,等那天见着姨爹,瞧我不告你一状。”
贾环讪然笑道:“千万可别,原是我错了,宝姐姐宰相肚里能撑船,饶我一遭如何。”
薛宝钗禁不住笑出声来:“什么宰相阁老的,小女子一介女流,可禁不起。”
贾环笑道:“管他什么宰相阁老,公卿少卿,只要宝姐姐笑了就行。”
薛宝钗有些无奈,还有些窃喜,温声道:“环兄弟可是跟易洪达成了什么交易?”
“咦,宝姐姐为何有此一问?”
“易洪这种人急功近利,若无相当的好处,又岂会放弃到手的利益,八万两银子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了。”薛宝钗美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贾环,续道:“自古以来酷吏均不得善终,我不想环兄弟为了……我……我们薛家,而与易洪这种人有太多的利益捆绑。”
贾环心中一暖,微笑道:“宝姐姐放心,自有分寸,还不至于让易洪连累。”
薛宝钗闻言松了口气,点头道:“环兄弟既然如此说,那我便放心了。”说完不觉脸上微微发烫,转过身去扶着栏杆,装作观看池塘中的景致。
宝钗无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意让贾环心中一阵热切,差点便忍不住从后面搂住佳人的纤腰,但终究是不敢造次,他虽然不在乎,但宝钗肯定在乎啊,毕竟是封建礼教大防的社会,若自己一时冲动之举被下人们瞧见,岂不是毁了宝姐姐的名节?
贾环强行压下内心的冲动,双手搭在栏杆上,与宝钗并肩凭栏而望。
深秋时节,池塘中的菱角早已凋败,仿佛铺了一层黄绿相间的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