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4日
安吉
尼堪在芜湖破了黄得功部之后便一路招降纳叛,到了此地才安营扎寨停了下来。
至于为何会选择这里,而不是直抵杭州城下却也有一番讲究。
安吉距杭州不过百十来里,这种距离既不会显得自己进兵太慢,又不会抢了多铎风头。
选择这里扎营倒也不失为一种稳妥的选择。
“十五叔,那陈洪范已在帐外候着,要不要叫他进来?”
“先不急,说说你怎么看的。”
应天距安吉甚远,哪怕多铎夜以继日却也费了些时日才于昨夜抵达尼堪营中。
一夜休息过后,他便准备先见见杭州这边负责谈判的人,可谁知才一开口,尼堪却说人已在营中。
他这才知道,自己昨夜抵达之时,尼堪便已命人去召那陈洪范。
“杭州城里的局面当比应天还要复杂得多,马士英虽顶着首辅的帽子,但还得提防浙江官员,日子怕是没有应天舒服。”
“内斗还是太厉害了。”
多铎叹了一句,随后便似想到了什么一般。
大明内斗严重,大清又何尝没有内斗?
只是大清的地盘在不断扩大,与其和别人打破脑袋争那些旧的,还不如铆足力气去抢新的,所以各旗间的争斗才一直处在可控的范围内。
若是............。
想到这里,多铎不由笑了一下。
哪里会有什么若是,等把江浙之地全部吞下,他便掉头去拾掇应天,届时天下还哪里有人能挡住大清鲸吞天下之势。
“传他进来吧。”
话音未落便有人离了大帐,不及片刻陈洪范就出现在了帐外。
“臣!陈洪范拜见王爷,拜见贝勒爷。”
“一别经年,向来可好?”
陈洪范的礼数做的极足,多铎自然也投桃报李表现出了足够的亲近。
“托王爷、贝勒爷的福,南归以来诸事还算顺利。”
说到“顺利”二字时,陈洪范表现得越发恭顺,但言语中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得意。
去年从北京回返时,他便请求清廷“于途次具密启请留同行左懋第、马绍愉,自愿率兵归顺,并招徕南中诸将”。
之后路过江北各镇时,他又以拜访为名撺掇各位镇帅,除了高杰厉声斥责之外,余者都似有意动。
若是将弘光朝一溃千里全都怪在陈洪范的身上,大抵是有些高看他了,可将罪责中的一两成归到他这里却也算是恰当。
所以,在说到顺利二字时,他才难掩心中得意。
对其心思,多铎自是清楚,他本人也对这种卖主求荣之辈极为厌弃。
可形势比人强。
此时杭州还要落在这小人身上,却也让大清的豫亲王不得不在其面前卖笑。
“你的功劳摄政王和皇上都是知道的,待你回返之日我大清又岂会吝惜高官厚禄。”
“谢王爷,臣就是肝脑涂地也定为我大清全取杭州。”
“嗯,起来吧。”
流程既已走完,各人便知该入到正题。
随后陈洪范便将杭州城里的情形仔仔细细给多铎说了一遍。
此时的杭州城中,名份最正的自然是潞王,兵力最强的自然是马士英,影响力最大的却是以刘宗周为首的本地文官。
按正常情况来说,这种权利架构自能算是稳固,可这潞王却似对马士英极为恐惧,竟以“马辅不许”为由拒绝征召刘宗周。
如此一来,这个小朝廷的影响力也就有限得很了。
听完这些,多铎心里已隐隐有了些想法,可在嘴上他却还是如没有主意般向陈洪范问道。
“那依你之见当与马士英议和?”
“王爷,那马士英并非真心求和,臣有九成把握他只是想以此来谋得喘息之机。”
说到这里陈洪范抬头往多铎那里看了一眼,待见其面上沉静如水才又接着说了下去。
“臣听闻四郡都已入王师之手,岂有用我大清城池来做他大明筹码的道理?!”
“哦?消息都传到你耳里了?”
陈洪范说得慷慨激愤,但多铎却似只关心八卦一般并未接他这个茬。
如此情形,他心里就算再不解却也不能不回答王爷的问题。
“是,王爷,江南之地水网密布,消息传得便比北面快一些。”
“哦,那你们还得着什么消息了?”
闻得此言陈洪范心中疑惑更盛,但他一时间却又摸不清多铎到底想问些什么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
半晌之后,一些琐碎小事把陈洪范说得口干舌燥,可看了眼兴致勃勃地多铎,他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客商少了,生意就少,金坛、溧阳一代还因此闹出了奴变。”
“这個我也听说了,”多铎似乎对此事极有兴趣,说了一句便又朝尼堪说道:“图赖去金坛的时候还和这帮人打了一仗。”
多铎虽没说结果如何,但陈洪范用脚指头也能想到那帮人的下场。
这般时节他除了全力拍马屁之外倒也没有别的选择。
可谁曾想,陈洪范嘴还没张便见多铎美美地伸了个懒腰,随后便打着哈欠说道:“说说你的应对之法吧,早点了结此间事我便回应天城了,那秦........。”
“咳!咳!”
多铎话音未落便被尼堪的咳嗽声打断。
若在别的地方,陈洪范大抵会发出一阵男人都明白的笑声,但身处这等贵人面前,他却也只能假做不懂。
随后,陈洪范便将自己的谋划完完整整说了出来,与此同时还不忘在心里吐槽:什么太子,什么坚守,果然只是流言。
半晌之后,陈洪范离开大营回返杭州,军帐中便只剩下了多铎、尼堪。
“你倒是好反应。”
“还是十五叔你演的好。”
叔侄二人相互吹捧一番后,尼堪却又有些不解地问道。
“十五叔,陈洪范当不会周漏风声,您为何还要瞒着他?”
“还是小心为上,这等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转了心思,”说到这里,多铎朝尼堪看了一眼才又说道:“若是汉人知道应天还未拿下,说不得又要给我们添上不少麻烦,这天气又一天天热起来,还是早些了结此间事吧。”
陈洪范自然不知自己在多铎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先前他已将自己的想法报予多铎,并且还得到了多铎的认可,
所以他从大帐之中出来之后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杭州,好为自己的主子尽快拿下杭州。
临近晚饭时间,陈洪范终于回到了杭州。
他昨夜接到尼堪来信后便连夜赶往安吉,早晨见过多铎之后又火速赶了回来。
挨到现在,他这五十多的人其实已有些扛不住了。
可在他心里将主子们的事看得比天还大,踌躇一阵便拨马往马士英住处而去。
在外面等了约莫两三盏茶的功夫,他终于得到了召见。
“东溟,听说你将从鞑子那里回来?”
“回阁老,我是昨夜去的。”
“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阁老,有要事禀报,不得不如此。”
“哦?快说。”
按着常理来说,哪怕谈判是由陈洪范全权负责,但去往敌营终归还是得禀报一声的。
所以马士英问话的本意就是想借着此事将其敲打一番。
可谁知,这陈洪范说了没两句就把“要事”抬了出来,马士英的注意力马上便被吸引了过去,哪里还记得什么敲打。
“阁老,昨夜我见到了多铎,他似乎对条件极不满意。”
“啪!”
陈洪范话音未落,马士英一拍桌子便站了起来:“江南四郡都已割了,他难道还想要湖广不成?”
看他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陈洪范不由腹诽。
多铎所部自不必说,若非尼堪有所顾忌,怕是早就兵临杭州城下。
中路阿济格所部与多铎比来也不遑多让,不仅已占了江西境内数十座城池,湖广、浙江更是都在其兵锋之下。
这般情形之下居然就只打算舍出江南四郡,岂不是白日做梦?
只是腹诽归腹诽,说话时陈洪范还是稍稍注意一些,毕竟他现在还是大明的臣子。
“阁老,鞑子的确贪得无厌,但.........”
“但什么?”
马士英沉声问了一句,随后便盯着陈洪范,只要他敢为鞑子说话便要厉声呵斥。
他不是不知这陈洪范“活秦桧”的名声,可那名声多是东林众人传出来的,到底有多少可信却也需斟酌斟酌;
再者,现在马士英手里确实没有适合料理此事的人手,若不用陈洪范难道还要将此事的控制权拱手让与东林不成?
两相叠加之下,他虽对陈洪范谈不到有多信任,可形势所迫却也不得不如此施为。
“阁老,恕末将直言,江浙之地东林党实力颇大,索性就将这块烂肉让与鞑子。”
陈洪范的转折生硬到了极点,但听在马士英耳中却是如醍醐灌顶一般。
细论起来,他与东林并无私怨,在南渡之初他甚至还与史可法有过一些合作。
可因四镇拥立弘光之事,东林认为他背信弃义,而马士英本人也有苦难言,做不出半点解释。
再加上其他一些事情,两家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最终才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现在陈洪范提出这个建议既可解鞑子兵临城下的燃眉之急,又能离了东林巢穴,摆脱其掣肘。
无论怎么算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由此,马士英看向陈洪范的眼神都亲切了起来。
“东溟,此计甚好,只是该如何行事却还需思量思量啊。”
说到这里,马士英端起了桌上的茶碗,陈洪范虽还想说些什么,但也只能告退。
他这等人本就是封疆大吏,先前只是被思维惯性所束缚,这才没有想到彻底甩开东林党的法子。
此时思路既已打开,哪怕他仍需征询旁人意见,也当是在自己将整件事情想明白之后,又如何会让陈洪范再多说什么。
离了马士英住处,陈洪范仍未打算回府,再城里转悠了几圈,待见身后无人跟踪却又反身往城外而去。
按他原来所想,马士英这等逃过一次的人,再逃第二次根本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可他没想到,马士英在毫无负担的接受逃跑的建议后竟连再次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这样一来,他想了一路的计划便没有机会呈现在其面前,他也就失去再做布置的能力。
可话说回来,主子的差事还是要办,既不能从容布置,那么选些不太从容的方式却也算是逼不得已了。
约莫三两刻的功夫,一座军营出现在了陈洪范眼前,一番通报之后便见先前找他打探过消息的方安国迎了出来。
“哎呀,东溟兄,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哎,心意焦躁,不知该往何处倾诉,这才来了老兄营中,莫怪,莫怪。”
客套过后,方国安命人在帐中备了些酒菜,又是一番推杯换盏,他才趁着酒意试探起来。
“我观你心事重重,杭州安稳系于你一身,还需保重身体啊。”
“哎!”
陈洪范重重地叹了一声,可也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却未吐露半点心事。
见此情形,方国安知道还不到火候,起身往将其酒杯斟满才又满脸关切地说了起来。
“莫非谈判不顺?”
方安国并非八卦之人,可现在杭州城里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他作为军中将领又如何能不想法打探。
“非也,鞑子那边虽狮子开口,但在我据理力争之下却也大体有了些眉目,只是........唉!”
说到最后,陈洪范又重重地叹了一声便又蒙头喝酒,直让方安国心中焦躁,却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东溟兄,你既不信我,又来我营地作甚?请回吧。”
“啊?侯爷,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城中就你我二人是武人出身,我不信你还能信得谁来?”
“信我又如何吞吞吐吐?!”
“事关重大,我是怕连累侯爷啊。”
“鞑子已要兵临城下,我还怕什么连累啊!东~溟~兄~!”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若是陈洪范还是一言不漏,等着他的大抵也就是一顿乱棍打出军中。
随后他往方安国身前凑了凑才低声说了起来。
“啊?!他马士英岂敢再行应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