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进抵塘西已有数日,期间方国安所部与之发生过数次小规模战斗,虽说一阵未胜,但在这地界有胆子屡败屡战的大抵也只有他了。
方国安乃是萧山人,作为杭州城中仅次于马士英所部的军事力量,他自然受到了各方的拉拢。
不过他也非寻常武夫,对杭州情势总还有点自己的看法,所以在应对这些拉拢之时便采用了不同的策略。
譬如对上陈洪范时,他所采取的措施便是配合演戏,再在配合演戏的基础上套出尽可能多的信息。
所以,他很可能就是杭州城中最先准确知道陈洪范心思的人。
然而他并没有将这事告诉任何人,毕竟他只是一个武夫,在需要拼命的时候大人们自然会以礼相待,但若涉及到政事大约是不会让他的手伸入半分的。
在这一点上,方国安不用进行任何尝试便心知肚明。
至于在杭州的守弃问题上他倒是有一定的发言权。
不过那阵子马士英正与二周斗得难分难解,倒也不需他太早表露心意。
所以方国安是主战还是主别的却也没人真正摸清过。
“大帅,昨日马阁老不知所踪,城里现在说什么的人都有,要不要让兵卒们上街弹压?”
“哼!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思我岂不知?!”
“大帅明鉴。”
听到方国安的呵斥,说话那军将却也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嬉皮笑脸地应了一句就退到了一旁。
“尔等虽非杭州人,但却都是浙江的,同为桑梓之地,你们就不能收敛一些?”
“大帅,您又不是不知道情况,这朝廷都多长时间没发过饷了,若不让兵卒们快活快活,打仗时谁还肯用命啊。”
“犟嘴!”
许是方国安平素里较为宽容的原因,他这才说了一句,便又有人出言辩驳,随后他被辩得没了说辞,索性自案上抓了根令箭便直接丢了过去。
他很清楚自己这营兵马的军纪到底差到了什么程度,也知道那军将所言没有一句是错。
可他能怎么样?
良好的军纪要靠多年培养,整个明军的军纪自多少年前就已经彻底败坏,靠他一人又有何德何能扭转这般风气?
至于军饷他更是无能为力,若非郑鸿逵还曾接济过一些,恐怕手下这些兵卒刚到杭州没几日就散了,哪里还能等到军将们在他面前发这般牢骚?
“大帅,小的听说监国殿下要降,我们是不是也得早寻出路啊?”
“哪里听来的?”
过了一阵,军将们见自己大帅并非真的发怒便又说了起来,只是这次方国安虽未再扔什么东西,但突然沉下来的表情却明白无疑地告诉众将:大帅是真的不高兴了。
“就是........就是城里面传的。”
“说清楚。”
“说是监国殿下有心要降,但又担心大帅和黄大人他们阻拦。”
“哼!”
那军将满心忐忑地说完之后并未等来自己大帅的呵斥,见到如此情形他便又追了一句。
“大帅,小的听说唐王一直待在郑家船队里,好像是打算一等监国投降便要去福建。”
“放心吧,有黄大人在,监国殿下降不了。”
说了一句,方安国似是觉得还不足以安抚军将们的情绪,顿了一阵便又接着说道:“我劝你们也莫起旁的心思,郑家非善类,去到他们的地盘,我们这些外人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大帅,您说的这是哪里话?”
“大帅,我等都唯您马首是瞻。”
话说到这個份上,诸位军将自要表一番忠心,可与此同时方国安却见一兵卒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禀大帅,刘良佐在城外邀战!”
“哼!蹬鼻子上脸,不过赢了三两阵便敢来城下邀战,真当我是软柿子吗?!
众将听令!随我去城外会会鞑子!”
方国安一声令下,众将便离帐整军备战。
不得不说,方安国麾下兵卒的确有这般那般的毛病,但敢于和清军正面硬刚,并且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一定均势的却也真真是南明官军中的独一份。
从这一点上便能看出方国安于带兵之上的本事。
只可惜大明众臣皆将精力放于内耗之上,让无数仁人志士空洒了一腔热血。
言至此处,不得不提及原本历史上方国安的结局。
在潞王降清之后,方国安和朱大典等人拥立鲁王在浙东坚持抗清。
在此期间他们虽在取得了数次胜利,但浙东毕竟只有数府之地,经过一段时间的消耗之后便彻底没有了抵挡清军的能力。
值浙东明军全面溃败之际,朱大典固守金华,方国安亦引兵退至此地。
可让人痛心的事情发生了,朱大典拒绝方国安所部入城,而方国安直接下令攻城。
最终方部精锐大半损于此战,在无路可退的情形下被迫降清,而朱大典则在金华被清军攻破之后合家焚死。
方国安有错吗?于大明他已能算尽了全力,在屡次遭到不公之后还坚持战斗到弹尽粮绝之时,哪怕最终降清也不当太过苛责。
朱大典有错吗?他守土有责,又岂敢轻易将军纪败坏的方部放入城中。
此事虽为个例,但却是明末时节极有代表性的缩影。
无论何种因由,众臣提防同僚甚于提防清军,这不得不让人.........
言归正传。
方国安所部整备完毕之后便直接出城迎战。
激励兵卒士气时他自当摆出一副不把清军放在眼里的架势,可在真正对敌之时他却十分谨慎地将军阵排到了靠近城墙的位置。
如此一来,哪怕真到不敌之时也能借助城墙上的远程武器抵挡一阵,却不至于被清军一波带走。
“方国安!
你我已接过数阵,当知我军实力,
我劝你还是早日投降,免得兵戈再起,平白损了兵卒性命!”
正式开打之前须得骂上两句,但这话虽以敌方将领之名开头,可字字句句却都是说给兵卒们听的。
究其根源,说白了也就是想方设法削弱敌军士气罢了。
面对这种情况,方国安自有应对之法,你既然摆事实,那我就同你讲道理。
“刘良佐!
你这卖主求荣的小人!
陛下待你不薄,怎没见你为陛下死战?!
是鞑子长于喂狗的原因吗?”
话音落下,方安国麾下的兵卒们顿时发出一阵哄笑。
这一点是刘良佐的死穴,他原本只是一寻常总兵,因着拥立弘光登基这才受封广昌伯,所以在常人眼中弘光待他的确不薄,而他未接一战便降了鞑子,自然也就成了一生无法洗掉的污点。
可人总是会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的解释,刘良佐便已在这段时间里为自己的行为寻到了能够自洽的逻辑。
“我刘良佐能有今日乃是先帝怀宗简拔于微末,现大清复了血仇,我自当尽力辅佐!
哪如你这般奉一篡位之徒,为个人名爵置百姓士卒生死于不顾?”
刘良佐咬死方国安乃是为了爵禄,而方国安使劲戳他乃是悖逆小人。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谁都觉得自己赢了骂战,正是趁对方士气低落迎头痛击之时。
随后两人各自返回军中,紧接着便各有千余兵卒缓缓出阵为这一战揭幕。
按理来说,方国安有守城之便,静坐城里等他来攻便是,根本不用理会刘良佐的邀战。
可自家人知自家事,杭州终归不似应天那般有大量卫所驻于城内,哪怕算上他这一万兵马怕是也无法保证每段城墙都有足额士兵防守。
再者杭州城中军民士气已在诸位大人的轮番操作之下低到了极点,若他再缩在城里不敢迎战,那城里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所以,外出迎战便成了方国安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
“大帅,此战有少将军带队,当能有所斩获。”
双方军阵缓缓接近,大抵还有二十余步便要进入对方火器的射程之内。
可在此时方国安身侧的军将们不但没有表现出半点紧张,一个个却都极为自信,似乎这一战的胜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经过先前几次的试探,他已摸清了对方的路数,也针对这些做出了相应的布置。
所以在接战之初他便命自己的嫡亲侄儿方元科率战力最强的一营兵卒迎战,务求以雷霆之势击溃敌军,好为城里的诸位大人添些信心。
“举盾!”
“砰!”
“砰!”
“砰!”
眼见清军阵中冒出股股青烟,方元科一声令下前排兵卒便将蒙着皮革的大盾举了起来。
若在火器最佳射程之内,这般木盾非但不能起到防御效果,甚至还会在铅子穿透之时带出无数木屑对兵卒造成二次伤害。
可经过这几阵的观察,方国安他们发现,清军基本都是一到射程便会立马射击。
这种情况下木盾的作用便大大提高了。
“噗!”
“噗!”
“噗!”
一枚枚铅子顺利穿透木盾,可绝大多数却在这之后嵌入了甲片之中再也不得寸进。
见此情形,方元科自是欣喜不已,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这般方法算是取巧,只要清军将他们放近一些再开火,那么就算他举上两面盾牌却也无法抵挡火铳的伤害。
不过有这一次也就够了,按方国安所想,只要此战能够取胜,城里的大人们也当不会再做他想。
到那时各路援军也当抵达杭州,他们自可从容与鞑子打上一场攻防战。
“加速!”
敌方火铳已全部射完,方元科一声令下明军前进的速度便陡然提了起来。
七十步。
敌方火铳手已开始往阵后退去。
六十步。
清军近战士兵还在不断前进,弓手却已停下脚步弯弓搭箭,只待明军进入射程便会以密集的箭雨给予迎头痛击。
可方国安研究了这么长时间才制定出的战术又岂会这么简单?
就当两军之间仅余四五十步时,方元科一声令下,前排兵卒突然身形一矮,藏在阵中的火铳手便再也没了阻挡。
“砰!”
“砰!”
“砰!”
一阵火器激发之声回荡于战场之上,清军前几排的兵卒立时倒作一片,连阵型都在这一刻乱了起来。
见此情形方元科怎不知这是冲破敌阵的最佳时机?
朝着后方弓手喊了一声他便率先朝清军阵中冲了过去。
“嗖。”
“嗖。”
“嗖。”
“嗖。”
无数箭矢同时落在两军阵中,而双方士卒虽有闪避腾挪的动作,但却无一人因此而减慢前冲脚步。
如此情形,不知那刘良佐到底是何感想,立于城墙左近的方国安却是感受到了锥心之痛。
这一营兵马是他多年苦心训练所得,亦是他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本钱。
若非杭州的情势实在太过担玄,而麾下其他兵马又不足以执行这般战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用这一营来做此种消耗。
不过付出终归不是无用,趁着清军阵型被火铳击散之机,方元科带着剩余士卒一个冲锋便直接扑入了清军阵中。
方国安膝下无子,所以他对这侄儿向来都视为己出,不光带兵打仗的本事,便是为官处事之道他也已尽数相传。
可于此同时方元科在军中却并未因自己的身份得到过半点优待。
漫说其军职,便是带领军中精锐的差事也是凭着真本事一刀一枪从几十人中杀出来。
这样的人物对上已有些散落的刘良佐部自然似狼入羊群一般。
“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方元科一枪刺翻当面清军,紧接着高喊一声便化作军阵的箭头直端端戳如敌方军阵之中。
为这一战,他们做了诸多准备。
从先前的靠近再开火铳到突入阵中各人之间的配合,诸般细节已全都告知于这近千士卒,再配上方元科这等猛将,不小一时三刻清军便已有了溃散之像。
这般情形落于方国安眼中自是欣慰不已,只要能以雷霆之势击溃这支清军,那么刘良佐便定然不会再派兵支援,明军也便算是赢下了这一阵。
再之后,城中诸公与监国殿下到底作何打算自非他这武将能够左右,但不管怎样,能做的他都尽力去做了,若真天意难违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大帅!敌军动了!”
就当清军将要彻底溃散之时,一路路旗号自清军帅旗之下传开,随后整个清军大阵便如刚刚苏醒的巨兽一般缓缓动了起来。
这.......没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