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朱慈烺所定之策,这次行动的主要区域当是苏松之地。
可多铎毕竟是个能喘气的大活人,一旦获知那里的情况必定会做出激烈的反应。
所以,提前做些准备便是必须的了。
于他想来,这反应不外乎三种:援、撤、攻。
这撤,大约是不可能的。
除非逼不得已,否则换做谁来也不会如此轻易便放弃苏松这块大肥肉。
这援,便是向苏松增兵。
如果能做到每座城池的清军数量都足以在受到攻击时坚持三两日时间,那么等待明军的不是无功而返就是陷入重围。
只是苏松有那么多县城,便是每城驻扎五千也得耗费大几万人马,以清军现在的兵力除非放弃对应天或是杭州的围困,否则根本拿不出这么人马来。
所以这援,大约也是不太可能的。
剩下的就是攻了。
只要能将明军在苏松的几处据点拔除,那么清军自然能够高枕无忧。
甚至说在获得一个不算太乱的后方之后,清军便能于战略上重新获得主动,除非再有变数,否则江南之地的归属也便没了悬念。
至于说清军将会选何处下手...........
按着现在的情况来看,若是兵从苏州而来,那便有极大可能是吴志葵所在的松江,若是兵从杭州而来自然就是侯承祖驻扎的金山卫了。
当然,两面同时发兵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所以,朱慈烺才需要与杭州城里各方势力进行勾兑,以便在杭州城外的鞑子有所行动之时能够及时做出反应。
又是一番见礼客套、分位而座,朱慈烺终于在安抚好邹太后和几路藩王之后见到了在杭官员。
按着原本的历史,此次前来面见朱慈烺的各路官员中似有大半都在之后几年间陆续殉国,可他不但没有因此而掉以轻心,反倒比先前要警惕许多。
缘何?
莫看这些大人殉国时一個比一个惨烈、一个比一个悲壮,甚至连屡次屡次尝试与满清媾和的马士英也在受到排挤之后巴颠颠地跑到太湖一带与吴易一道继续抗清,直至战败被俘英雄就义。
可在此之前,还是同样一批大人,他们在给“自己人”下绊子时却也没有半分手软。
这不得不让朱慈烺怀疑,在这些大人们心中到底是抗清重要一些,还是党争重要一些。
这却也不是他妄加揣测,明末党争之激烈程度可谓旷古烁今,崇祯、弘光时自不必说,任何事的背后都有党争的影子。
甚至到了大明彻底灭亡,满清一统天下之时,东林党与阉党残余仍在大清的旗帜下继续进行激烈的斗争。
如此情形,朱慈烺稍稍留个心眼自然也算不得多心。
只是他想到了争斗,却未想到这争斗会以何种方式展开。
如此一来...........
“殿下,臣以为,此时谨守杭州便是,万不可贸然浪战。”
当他将自己的方略笼统地说了一下之后,黄道周便率先提出了反对意见。
在他的印象中黄道周是个坚决到不能再坚决的主战派。
大明残余势力退守福建之后他甚至还因郑家的消极而毅然决然地领千余新兵出闽支援江南义军。
所以当黄道周提出反对意见之后,朱慈烺直接被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冒失了。
这是朱慈烺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
之前无论哪次与众臣议事他都是以“你们怎么看”作为开头,待到各人都将意见说完之后他才会表露自己的倾向。
可此时的杭州城里,主和的马士英一党正在伏低做小,而剩下的在他印象中都能称得上“主战派”。
所以在做准备时,他便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如何让关系错综复杂的诸臣同心协力,忘了为君者的最重要守则,最终使自己丧失了裁判者的优势。
“殿下,清军多北人,若再等两月待江南逐渐闷热之时清军必将北人撤回,待那时再行此计岂不更为妥当?”
怎么把这茬忘了。
黄道周话音落下,朱慈烺心中又是一惊。
后世无论南北皆有控温之策,再加上现在只是六月,这副来自北京的身体并未有太大反应。
因此他在考虑“天时”之时便将侧重点放在雨水、阴晴之上,而对气温这个及其关键的要素却是半点都没想到。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南人至北许还不至于冻死,可北人至南却是真真有可能热死的。
满清拢共也就那么多能战之兵,多尔衮怎可能放任每一个都无比珍贵的八旗兵热死在江南?
如此想来,哪怕江南战事真的紧张,多铎也有可能不管不顾直接撤退啊。
那么..........
谋算要变吗?
此时朱慈烺的表情因心中筹算而不断变换,作为全场焦点,他的反应自然也落在了场中诸臣的眼中。
“殿下,老臣以为石斋先生所言不足凭,当速战。”
嗯?
朱慈烺的心绪被这斩钉截铁的一句打断,待他定睛看去便见朱大典正面色严肃地看着自己。
心念稍转,提前做过的功课跃然而出,随即他便对其要说的话生出些许期待来。
这位朱老大人出仕三十余年,期间因各种罪名而屡次受到罢免,可让人惊叹的是他每次都能因战事而起复,又能因战功而晋升。
若细细盘算他所打过的仗便能发现,这位老大人在福建胜过红毛,在青州歼过叛军,在浙江灭过乱民,在凤阳驱过流寇。
若非最后因大势已去而在金华败于鞑子,他几可称为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这般人物的意见朱慈烺自然要给予足够的重视。
“先生请讲。”
“殿下,因您力挽狂澜,我大明已能算是稳住了阵脚,若依石斋先生所言自能保江南一时之平安,只是......”
朱大典在“是”后面拉了个长音,待往面沉如水的黄道周那里扫了一眼才又接着说道:“待秋凉之后鞑子再来,我们便又缩回应天杭州吗?”
“你!”
也不知黄道周想到了什么,只重重吐出个你字便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随后他将心中恼怒稍稍平复了一下才沉声地说了一句。
“鞑子若敢再来,自有新练之军抵挡。”
“从未听过哪支强军是光凭训练而得的。”
“鞑子退了定会留叛贼于江南坚守,届时新军自能将其当做磨刀石。”
对黄道周的话,他似是极为不屑,连应都不应一声便直接朝朱慈烺说道:“殿下,此时鞑子因您谋划而分散江南各地,只要得当施为必能凭借水师之利逐个击破,可若等他们重新聚集却又胜败难料了啊。”
“奸贼!先前你便与马士英一道妄图与鞑子媾和,现在这般说辞难道又想蛊惑殿下吗?!”
“尔等张口奸贼,闭口谗臣,却不知你这忠臣又为朝廷灭过哪路匪,剿过哪路贼!”
该来的总会来的。
看着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在自己面前互喷,朱慈烺心中恼怒,却又有些无奈。
党争之害便在此处。
原本还在好好商讨谋划,可须臾之间便成了人身攻击。
若再想得深些,有过这么一遭,无论哪方意见得到采纳,另一方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将此事搞黄。
之后自是一番奸贼、谗臣,失败的一方被打落尘埃,获胜的一方又拔剑四顾。
这般局面怕是太祖复生怕是也没有逆天之能。
还是得想法撇过这些旧人。
心念方生,朱慈烺便又愈发无奈。
这些人是说撇过就能撇过的?
当初的应天与现在的杭州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应天城里除了无兵无权的勋贵便只余那么几个大臣,而且那阵子内外隔绝,他凭着苦力、衙役获得兵权之后自能对其他人形成近乎碾压的优势。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还是费了好些手脚才将那梁云构处理掉?
可现在他除了监国太子的名头也只有两千八百人而已,堂中所立之人哪个没有相当的势力?又如何能如应天那般行事?
终归是实力不足啊。
将心中烦躁强行压下,随后朱慈烺便淡淡地说了一句:“父皇殉国才过周年吧。”
两位老臣的争吵虽将众臣注意力引去不少,但无论哪个却都没有停下对他的关注,所以这一声将出,堂中立时便安静了下来。
“弘光皇帝被俘也才过了月余吧。”
所谓党争,乍一看来为是非之争,但其背后隐藏的是权利之争,可若再看得透些却又是利益之争。
譬如当年在是否开海禁的问题上,南方官员便坚决反对,而北方官员却是开海禁的坚定支持者。
在一般人印象中,海禁受损最大的当属沿海各地,一是不能让百姓打渔为生,二是港口关闭,不允许外国人登陆交易商贸,抑制了当地经济的发展。
如此情况下,按理说明朝中后期,倭寇被平定的差不多后,朝廷中的南方官员应力主开放海禁才是。
但吊诡的是,隆庆开海最主要的反对者们都是出身沿海一带的官员,而力主开海的官员们则出身内陆出身的官员。
为什么沿海官员会反对开海呢?
自隆庆开关至北京陷落,海外流入明朝的白银总数大约为3亿3千万两,相当于当时全世界生产的白银总量的三分之一。
在海禁政策之下,沿海大族可以肆意走私日本、吕宋等地,攫取巨额财富,沿海大族出身的官员们自然会成为海禁政策的坚定支持者。
由此,沿海官员和内陆官员之间的斗争自然也就带了些不死不休、代代相传的意思,而这斗争自然也就会蔓延至能够想到的每一个角落。
至于后来的天启、崇祯时节的党争是否是这一斗争的延续,朱慈烺并不清楚,但他知道无论起源为何,在经过半个世纪后,现在的党争已发展成为了毫不讲道理,纯粹为了反对而反对的死斗。
所以他也没指望过凭着几句话便能弥合分歧,让这帮人同心戮力、共抗鞑子。
可他们现在的表现却也实在太过,正事还没说上两句便直接转化成人生攻击,似乎对方不当场被雷劈死便是老天无眼一般。
这般情形,朱慈烺若想将这斗争暂时压下,除了运用旁的手段之外,将其道德上的优越感彻底击碎却也是必要的。
那么问题便来了,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是比致君父身死被俘杀伤力更大的吗?
“诸位多是自万历年间便已入仕的,难道就没想想国难接二连三,责任就全在父皇和弘光吗?”
“臣万死!”
“臣万死!”
“臣万死!”
“臣万死!”
一顿无差别攻击之后,堂中诸臣立时跪成一片。
若在平常时节,朱慈烺定会忙不迭地前去搀扶,可此时他却对此恍若未觉,怔怔地看了半晌之后才又说道。
“众卿皆言应天能守全赖本宫坚持、将士用命,可若诸臣在后面不顾大局,只管斗死意见相左之人,那本宫便是有百万雄师又如何能当得住鞑子一阵?”
“臣死罪!”
“臣死罪!”
黄道周与朱大典二人再次请罪,朱慈烺却仍然不理他们,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当年诸多能臣干吏皆因党争而亡,便是黄先生与朱先生亦深受其害,难道众卿还未吃够党争之苦吗?”
当年黄道周便曾因当真而险些送了性命,之后却在坚持“君子不党”的基础上提出君子之党与小人之党。
朱大典更曾因党争而被诬陷“纵子交贼”,其后亦是因党争与他极厌恶阮大铖合为一党。
在朱慈烺看来,作为受害者,两人当对党争深恶痛绝才是,可当争斗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他们却仍能抛开事实,只管从道德、过往上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这让朱慈烺不由想发出一声呐喊:到底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话说到这里,众臣如何还不明白殿下之意?
只是这延续了多少年的东西又如何会因他这几句话而有什么改变?
这一点朱慈烺自然是清楚的,他亦知作为王朝末年社会矛盾总爆发的表象,若不能将利益做大,那么党争必然持续下去,甚至于越演越烈。
可一分钱便能难倒英雄汉,想将利益做大又岂是说成便能成的?
眼下情形他也只能将其暂时压制,等情势好些再另寻他法。
“今后议事只能就事论事,若再扯有的没的,休怪本宫下手狠辣,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