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关以来多铎可谓所向披靡,不但与其他两路合力击败了李自成,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了江淮。
其后他率军一路南下,攻城略地自不必提,更难得的是还俘虏了伪帝弘光。
旁的不论,单说所占土地之广袤,所获人口之众多,哪怕将华夏历史上有名有姓的武将全都拉出来比比,他多铎自问也不遑多让。
可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见不得凡人过得太顺。
近一个月来,原本尽在掌握之中的战事不但生了许多波澜,连他所处的局面也变得越来越被动。
于寻常军将想来,造成这般局面的最重要原因便是被应天小贼焚了存在镇江的粮草。
可多铎不但是一军统帅,更是一国之首脑,他于此事上想得自然要比寻常将官深上许多。
在他看来,镇江粮草被焚只是一系列问题的结果而已,造成这一切的却是弥漫于全军上下的轻敌和懈怠。
如果当面之敌是大明边军或者闯贼精锐,那么各级军将便不会只顾散出去捞好处,而他也不会纵容这种行为。
如果现在的八旗兵卒还是当年那群手无余钱,仅能填饱肚子的“悍匪”,那么他们便不会如汉人富户那般贪图享乐,连最起码的一点警惕性都丢回了白山黑水之中。
原本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们从明军身上连一点压力都感受不到,哪怕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却也没有机会产生太大影响。
可这旬月之间,应天小贼连续施为,他们所面对的局势已有了极大改变,这种情况之下问题的危害顿时便显露了出来。
只是显露出来又能怎样?
轻敌这种事还能以军纪强压,见识过花花世界,享受过人间安逸的兵卒们哪个还愿意过当年那般日子?哪個愿意放着大把银子不花,天天去做那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
这种懈怠一旦在人心中扎根便再也无法祛除,哪怕他真能以军纪强压,可这支战无不胜的强军却已从根子里变得不一样了。
可以想见,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懈怠的影响会越来越深,直至让八旗劲旅蜕变成明国勋贵那般存在。
多铎所虑自是非常有理。
原本的历史上,八旗兵便在入关之后以极快的速度腐化。
其后,察觉到这一情况的清廷高层,在战事稍缓之际便以“不耐闷热”为名将所有满八旗全都调了回去。
当然,关外之人自然不适应南方这种闷热的气候,但试图减缓八旗兵卒腐化一定在决策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说到这里便不得不夸赞一下清廷高层吸取经验的能力。
在见识到腐化的恐怖之后,清廷果断将最为勇悍的索伦兵圈在白山黑水之间,强行将这些部落维持在吃不饱穿不暖的状态,以此来保持他们强悍的战力。
其结果显而易见,索伦部在之后的两百多年间如救火队员一般,屡次击败强敌为大清立下战功,但其部族的生活却未因此而得到半点改善,甚至清廷对其控制还有越来越严之势。
这种做法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
不过这都是将来的事,于现在的多铎而言除了尽快解决江南战事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只是.............
“十五叔,明军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定是有所图谋啊。”
尼堪在得知苏松情势的第一时间便来到中军大帐向多铎称述自己的观点,可谁知在听到他的话后,多铎却只微微抬了下头,随后便继续盯着地图看了起来。
行军打仗,摸清当地山脉水路走向是最为重要的,但依正常情况来说,清军跨越千里而来,想要做到这一点何其难哉。
所以寻找向导、搜集地图便成了大军每到一处后最为紧要的事。
但向导这种东西先不说是否值得信任,便是他全心全意为大军指路,也会由于个人认知的偏差而出现许多错误。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有人能为大军寻来一副可信的地图,那必然会重重计上一功。
只是这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似地图这种一等一要紧的物件平素里都在极其严密的保管之中,一旦遇敌来袭且无法抵挡,那么当地守军和官府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将包括地图在内的重要文书彻底销毁。
所以在正常情况下,打到敌国腹心的军队基本都不会奢望得到地图,而是会将注意力放在寻找可信向导之上。
不过清军在入关之后便很少为这种事情烦心,一路靠着招降纳叛来到杭州城下的多铎就更不会有这方面的问题了。
在各地叛将降臣的帮助下,多铎不但对江南的大体形貌有了直观的认识,更是连水道大体走向都已烂熟于心。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为何还要盯着地图好几个时辰?
“废话就不要说了,来看看那小子到底谋的什么。”
随口朝尼堪招呼了一声,多铎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地图之上。
苏州来信虽然言之凿凿,但多铎是一点都不相信明军的目的只是拿下苏州。
这其实并不难理解,若明军真是想打苏州,那为何不在鄂尔都离开之初动手,反而要在其回程时才开始攻城?
当然,这一点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释。
刚刚离开苏州时鄂尔都兵势颇壮,明军没有把握将其拖住,而待他回返时已在各县散下不少人马,明军也就有了将其留下的信心。
只是这样的解释虽能自圆其说,但苏州毕竟也算是大城,哪怕明军有水师相助却也不见得能在短时间内将其攻下。
若等杭州援兵赶到,且不说进攻苏州的明军会不会一无所获,围困鄂尔都的明军怕是插翅也难逃了吧。
“那小子会不会...........只是想吃掉鄂尔都,怕苏州来援才会佯攻?”
尼堪说话时显得有些犹豫,似乎对这个结论也不是特别自信。
他自非笨人,当多铎让其帮着参详时,他便知道自己这位十五叔肯定不信明军真正的打算是攻打苏州。
老实说,他也不信,都是领兵多年的大将,他的理由自然与多铎相同。
如此一来,问题便简单了。
此时的明军一路在围苏州,一路在围鄂尔都,既然他们的真正目标不太可能是苏州,那么剩下的也只有吃掉鄂尔都这一个选项了。
但是于尼堪想来,费这么大力气只为吃掉这三千多人,实在是有些连本都回不来的感觉啊。
所以他才在说出这番结论时表现得不是很自信。
只是多铎作为多尔衮的左膀右臂,早已脱离了单纯武将的范畴,他在考虑问题时不但会从战事本身出发,更会从其他角度思虑一番。
因此,在听到尼堪的话后,他便立刻想到了一个之前被忽视的角度。
“去问问,鄂尔都这趟带来多少旗丁。”
多铎话音未落便有戈什哈领命而去。
尼堪见此情形自是不太明白十五叔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所以他便满面疑惑地问道:“十五叔,这........?”
“你说的对,明军说不得便是想吃掉鄂尔都。”
“费这么大劲?”
“嗯。”
见尼堪在得到自己肯定的答复之后似乎还是没太明白其中缘由,多铎却也没再解释什么,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帐外,似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般。
大约柱香功夫,先前被多铎遣去休息的兵卒再次出现了大帐之中。
见其到来,多铎也不等什么礼不礼的,张口便直接问道:“你家额真这趟带了多少旗丁?”
“回主子的话,我家额真拢共带了千二百旗丁,刨去散在各县的,回程时还有八百多。”
那兵卒答得详细,而多铎却在听完之后似是失了魂一般不断在口中念叨着什么。
见此情形,尼堪自也察觉到不对,试探着往前靠了几步才听清多铎口中的话语。
“三个牛录........三个牛录..........”
听到这话,他顿时明白了多铎为何会是这幅样子。
当年努尔哈赤定制之时,三百人为一牛录,五牛录为一甲喇,五甲喇为一固山,而这固山便是汉人嘴里常说的旗。
其后各旗所辖人数虽因内部争斗和收拢生女真而历经转变,可总体来说去年入关之时整个大清的军力实际上也就三百零几个牛录。
若以人数来看,哪怕这一仗真让明军将鄂尔都这一支给吃了,满打满算也就九百人,可若以比例来看,明军只这一战便灭了他八旗的百分之一啊。
“嘶.........”
心念及此,尼堪倒吸一口凉气。
入关这一年时间大清从一个胜利走向了另一个胜利,到了现在连他这般将领都已忘了他们满人是在以小临大。
只要明军能将这般策略贯彻执行,今日半个牛录,明天一两百人,说不得过上年余,这江南之地便也没几个真正的满洲八旗了。
“十五叔,给我一万。”
尼堪虽未说一万什么,也未说要去干什么,但闻得此言多铎还是毫无障碍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万太少。”
“那.....两万?”
“四万吧。”
于尼堪想来,一万人马便足以救出鄂尔都,两万人马怕是都能将那股明军直接灭了。
可谁曾想多铎竟然打算让他率四万人马,这不但大大出其所料,更让他隐隐感受到了些...........羞耻?
先前他率军追击弘光时共带来了九万余人,刨去驻守各州府和战略要点的却还有七万多些。
此时多铎让他领四万去对阵苏松的万余明军,杭州这里便要以三万对上七八万人,如此安顿岂不是小看了他这征战多年的“老将”?
“十五叔.....”
这般情形,尼堪自是要辨上几句,只是他这边才刚刚开口,却见那边多铎已挥了挥手示意他往地图上看来。
“此地水网密布,于我军极为不利,你若带兵少了着实太容易被明军迟滞了。”
一边说着,多铎一边点着图上那一道道标注为XX江、XX河的线条,随后他也不多什么,只是站在一盘静静等待尼堪自己消化这些。
“可杭州怎么办?那小贼要是......”
“无妨,他没有强攻的胆子。”
旬月以来,原本大好的形势因朱慈烺的施为而急转直下。
虽然此时的尼堪仍不将明军放在眼里,可他在心底里却已对朱慈烺有了足够的重视。
以此为基,他便有些担心只在杭州留下三万多人会不会被那小贼寻到机会。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制定战术时显得小心翼翼的多铎却在此时斩钉截铁地认为明军没有胆子对大营发起正面进攻。
这倒让他一时间有些摸不清十五叔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让你多带人,并非怕了明军,而是怕耽误时间。”
时间?
听到这个词,尼堪的第一反应便是多铎怕被断了归路的鄂尔都所部出什么意外。
可只过了片刻,他却又将心中想法彻底推翻。
一来鄂尔都有足够的粮食;二来江南之地水网密布,他们也不怕被断了水源;
在这样的条件下,凭江南明军的战力,想要吃掉有近千满八旗的鄂尔都部少不得也需花上一二十天。
所以,十五叔为什么怕耽搁时间?
尼堪面带疑惑,却未直接开口相问,多铎在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之后,稍一犹豫便将自己有关兵卒懈怠、腐化的想法说了出来。
片刻之后,尼堪被这套理论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与此同时,他的心中却也隐隐觉得此言甚是有理。
这倒不是说他和多铎一般对这种情况有系统性的理解。
只是据他所知自从各支人马散出去之后,无论兵卒还是军将,或多或少都捞了些银钱。
这般情形之下哪怕有人因多年的习惯还能奋勇作战,但总会有一部分人想着保下命来好好享受。
如此一来似乎八旗强军之名确有可能受到影响,而失了无敌之名的女真还是能压得住汉人吗?
心念及此,尼堪心中却已咯噔一下,只是多铎还未说完,他也只能先将心中不安强行压下。
“所以我准备等乌真超哈一到便请旨班师。”
“理由呢?”
“江南酷热,兵卒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