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午
昨夜诸位大人议出结果之后,大抵只过了盏茶功夫杭州城内足够身份的人便都得到了消息。
为了保证撤退道路的通畅,这些人便极有默契地将这消息限制在了一定范围之内。
不过天底下哪有不漏风的墙?
待到晌午时分,大人们准备撤往钱塘江南岸的消息便在城里传开了。
早先扬州只抵抗了一日便被鞑子杀了个鸡犬不留,现在鞑子不但被拖在杭州这么长时间,更还在城下损了不少兵卒,若是杭州真的落入鞑子之手,又怎么可能得到什么好下场?
是以,百姓们在获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收拾家当、拖家带口往城外涌去。
按着常理来说,当地官员若是遇到百姓大规模外逃定会想法阻止,可现在这般情形,地方官们基本都在家里收拾行装,守城兵卒又未接到阻拦的命令。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撤离迟早会引起巨大的混乱,可最终还是无人站出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阁老,这样下去怕是要出大乱子啊。”
“嗯。”
看着城下拥挤的人群,李永茂终还是忍不住对马士英说了一句,可对方却在听到之后过了半晌才毫无波澜地的应了一声,似是这般景象并不能触动他半分,又好像他早已心有所料一般。
“孝源,非是老夫心狠,这般乱世莫说普通百姓,便如你我却也是朝不保夕,又何来余力顾及其他?”
“可.......”
对这番说辞,李永茂显然有些不能接受,可还未等他说些什么,却被马士英直接打断。
“我知你心中所想,可朱大典他们才离开几日,杭州又如何能等到他们带兵来援?”
话说到这里,马士英似是被激起了心中郁结,也不管李永茂是否在听便又接着说道:“他们便是来了又能如何?满城除了方国安几千残军便都是将才募得的民壮,指望他们挡住鞑子岂不是痴人说梦?还是太贪啊。”
听到这最后一句,李永茂立刻将头低了下来。
马士英虽未点明是在说谁,但他心里却很清楚这“贪”指的是太子殿下将杭州能战之兵全都调走的事。
诸臣都很清楚朱慈烺的谋算,就是想通过各种方法削弱清军,进而将战略上的主动化为战局上的优势。
可在马士英等人眼里,以明军可以调动人马,想要在守住杭州的同时吃掉尼堪那数万人马着实有些太贪了,甚至可以说贪到了想要以蛇吞象的地步。
现在大黄埔那里还毫无音讯,杭州这里却先迎来的清军的炮火,其中虽也有机缘巧合之处,可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马士英这些人心中的想法。
“殿下抓住了多铎的贪,可自己也将败在这贪上,一饮一啄岂非天定?”
“阁老慎言。”
“没什么慎不慎的,老夫所作所为皆是在为我大明续命,总强过那班只知耍嘴的。”
按着马士英的城府,哪怕当面之人乃是亲近熟悉之人却也不该将这些话直接说出。
可他不知是这些日子心中郁结,又或是别有用意,说到这里甚至还在后面又追了一句。
“早先太子殿下来杭之时,你看东林那班人的嘴脸,现在危难来临他们却都只知抓紧搬运家产,又有谁关心杭州没了,太子殿下该从何处撤退?”
“这...........殿下那里当可用舟船退回吧。”
“若杭州就这两三日没了,多铎必定会派兵解尼堪之围,届时他们里应外合之下,太子便是有舟船却也难从容撤走啊。”
马士英的话说得异常直接,甚至已将最坏的情况当做了必然发生的事情,但就是这么悲观的话却让李永茂这主动来援的人都无言以对。
“哎~~~~太子之策也非毫无可取,若是杭州能守到他带兵回援,说不得也是另一番景象,可惜时运不济啊。”
说到这里,马士英已将上至朱慈烺,下至各路官员全部数落一顿,心中郁郁之气也似通过这种方式全部抒发。
只是李永茂这边只是应承,却始终没有明确表态,他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仅是嘱托几句便下了城墙往内里而去。
他虽未将心思直接表明,但李永茂大抵也能猜到一些。
左右就是此战一败,太子殿下的威望势力必然大减,届时手中有兵有钱的许也就有了更大话语权。
如此情形,手中握有万余新兵的他自然会受到各方拉拢。
只是................
“这大明怕是真没救了。”
李永茂看着驶往城里的马士英车架,心中诸般不解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尽力削弱皇权是大明文官间的唯一共识,这份共识甚至到了永历时还在起着某种程度的作用。
对此,李永茂自然心知肚明,可身为文官的一员,他哪怕觉得如此施为不对,却也无法摆脱身份带来的限制,更对整个集团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在这一样上,他与马士英相比便要差上许多。
马士英的想法较为活络,在自家落入下风之时便能果断投入朱慈烺的麾下,而在看到机会的时候又能不拘泥于派系之别,暗戳戳地咬上某人一口。
可以想见,待到此战失败,朱慈烺的威望势力被削弱到不足以全面压制其他人时,他又定会以忠臣形象坚定地站在其身边,助太子殿下稳定局势,重新掌握权利。
只是到那会,他马士英的身份便会从政斗的落败者摇身一变,再次成为能与皇权分庭抗礼的马阁老了。
此时杭州的几条主干道上都堆满了准备出城的百姓,在如此拥挤的道路上,逆向而行的马士英车架自然也就有些寸步难行的意思。
按说他于杭州并无产业,在诸臣定下撤离之策后便应抓紧时间过江收拢人马,为之后的斗争打下基础,却不该在这般时候还在城里晃悠。
但他是何等人物?
早在朱慈烺嘱咐向浙东、浙南调集援兵时他便已安排朱大典渡江。
到了现在,他旁的不敢说,至少在撤退时却不会如前次那般一头扎进死对头的大本营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拥挤的人流虽让车架如蜗牛一般挣扎,但最终马士英还是到了此行目的地。
一番通报之后,他在内监引领下来到了邹太后所居院外。
透过院门,马士英便见院中正有十余名内监侍女忙着收拾行装。
这般情形倒也未出他所料,只是看两眼便高呼一声踏阶而入。
此番前来,马士英的礼数与与前番并无差别,但他身上所透出的气势却总让人生出意气风发之感。
“是马阁老吗?快些进来吧。”
快步行了一段,他在离正屋门口还有丈许之时便听里面传出了邹太后的声音,随后小内监挑开门帘,待他看清了屋中的情形却不由稍稍愣了一下。
主位坐的自然是邹太后,其身侧还立着一個面生的女娃,想来当是魏国公家的独女。
这些本也是寻常,可他没想到的是那朱国弼却也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这是何故?
马士英心中顿生疑惑。
昨夜议事之时,朱国弼便没太说话,让人几乎都要忘了他才是在场所有臣子中身份最高的一个。
先前马士英被诸般信息烦扰,只觉他是无力改变局面才将自己隐在一旁,可他于此时出现在太后这里,马士英心中才隐隐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自己所想那么简单。
“阁老来了。”
“老臣见过太后,保国公也在啊。”
“啊,阁老安好。”
先前马士英的阁老之位早已被拿掉,若细细论来现在他其实就是个身无一官半职、赋闲在家的老头而已。
可之前李永茂称他为阁老,现在邹太后与朱国弼亦称他为阁老,这般情形却也不得不让人生出一些唏嘘。
“阁老有何事?”
“太后,老臣是来看看您这里收拾得怎么样了。”
“烦阁老挂心,都是些舍不得丢了的物件,许是还得一半日功夫。”
简单两句之后,马士英更于心中认定事有异常。
早先离开应天时,情势虽不如现在这般严峻,可时间却紧的厉害,那般情形之下老太后不也只用了几个时辰便将行装整理完毕?
可为何到现在却要一日多功夫才能收拾好?
是有异常即为妖。
两人的表现让马士英认定有什么信息是自己不知道的,只是任他想破脑袋却也寻不出自己到底漏了什么。
在如此情绪的感染之下,马阁老的心思顿时便沉了起来。
“太后,现在外面百姓都在争着出城,若是再迟些怕是渡口会被堵住,您莫不如先行撤离,旁的东西便交由内监去料理吧。”
马士英的话自然是极有道理的,可他说这话的用意却非只是称述事实,所以当他察觉太后不经意间看了眼朱国弼时,心里便也有了些猜想。
“不妨事,左右城墙还在,却也不用着急与百姓争路。”
“太后仁厚,”心中有了猜想,马士英便知道了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随后又朝着朱国弼说道:“不知国公怎还未走啊。”
“说来惭愧,殿下将杭州之事托付于我,可我却对这般情势毫无办法,若再不等城墙垮掉便先行离开,其后又怎再见殿下。”
听到这话,马士英不由腹诽。
昨夜议事之时他朱国弼若能旗帜鲜明地反对撤退,那结果怎样还真不好说,现在诸般事宜都已定下却又如此惺惺作态,当真让人不齿!
“国公公忠体国,真乃我辈楷模。”
虚情假意地赞了一句,朱国弼自是一番谦虚,可在这之后几人似是没什么可说之话,场面便于瞬间冷了下来。
马士英目观鼻、鼻观心,既不再说说什么,却也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邹太后心知这两人都有万般盘算,却又不欲被对方知晓,也便将目光投到了院中正在收拾行装的内监侍女身上。
如此一来,压力便落到了朱国弼这里。
按着常理来说,他作为朱慈烺留在杭州的人自然应该在昨夜的议事中极力维护太子殿下的利益。
可他心里也很清楚,鞑子火器犀利凭着自己的言语根本不可能让杭州诸臣打消逃跑的心思。
如此他才显得随波逐流,完全成了透明人。
但也是在昨夜,他在一旁观察众人的时候却想到了几件事。
朱慈烺收拾尼堪真的需要旬月功夫吗?杭州真的无法坚持到大军回返吗?
军事,朱国弼时极不擅长的,但他却知道当初所有人都觉得应天不可守,所有人都觉得多铎会一路势如破竹直至在江西于阿济格会师。
可现在呢?
应天还稳稳掌在大明手中,多铎更是被逼得从江北调来了大批援军。
这般情势之下他又如何敢断言杭州定会落于鞑子之手呢?
当然,现在局面自然是极其危险的,可自太子掌权以来,哪次的局面不危险?哪次他又不是顺利过关?
甚至到了现在,鞑子虽在杭州占了优势,可从整个大局来说他们却还处在被动之中,若是短时间内攻不下杭州,说不得这路清军便会面临断粮的危险。
到那时.............
那么问题便回到了起点,杭州能守到朱慈烺带兵回返吗?
于此事之上,朱国弼的确没有什么想法,但他看方国安的态度似乎多少有些把握,再联系之前的诸般事情自然也就生出了赌一下的心思。
若是常人想来,他既然将宝押在了杭州能守之上,那么就应该极力反对撤退。
可这斗了半辈子的老臣在生出这般心思之后的第一反应却是怎样凭借此事除掉某些碍事的竞争者。
试想,当太子殿下率领大军回到还在苦苦坚守的杭州之后却发现,城里留下的大臣竟然只有寥寥数人,那么早早退到钱塘江以南的那帮人是不是就等于失去了在朝廷立足的资本。
他这忠君之臣岂不是会越发受到重用?
其实细细想来,朱国弼的心思其实和马士英并无本质差别,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一个觉得杭州能守,而另一个却觉得杭州必失罢了。
只是........
杭州真的能守到殿下率军回返吗?
要不要提前留条后路?
正当几人一言不发之时,朱国弼心中不由生出了旁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