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得见三位老大人身体康健,本宫心中甚是喜悦,当满饮此杯!”
随着朱慈烺的祝酒词,此番广州士绅为迎接太子殿下而办的酒宴总算是拉开了帷幕。
值得一提的是,广州士绅充分考虑到了太子殿下口味,所以一些充满本地特色的“菜肴”也就没有出现在席面上。
宴会过程倒也没什么好提,左右也就是广州地方士绅和致仕官员对太子殿下丰功伟绩的吹捧,唔.........再加上对广东本省对朝廷中枢的坚决支持。
不得不说,这的确超出了朱慈烺的预计。
在他看来,此番饮宴虽能代表广东地方势力的示好,但丁魁楚敢于左右摇摆自然得获得了他们的支持,所以这示好大抵也只会落在对江南之战的吹捧,却不太可能涉及到广东对小朝廷的态度。
可谁曾想,他们不但涉及了,更还明晃晃地表达了对应天小朝廷的支持,这不得不让朱慈烺于心中生出疑惑。
旁的暂且不提,单以清军逼近广州之时,丁魁楚运走的那十多船家财便能充分说明其人已在地方有了紧密的利益结合体。
否则他又怎可能攒下这般数量的财富?
这里面的因果也不难理解,海量的财富便代表着一条条利益输送渠道,而这一条条利益渠道又代表着一个个利益集团。
有着一個个利益集团的支持,不管怎么去想,丁魁楚也当对地方拥有相当的控制能力,朱慈烺又怎能不心生疑惑?
“今日得见诸位,本宫心中喜不胜喜,只是这藩台衙门却也小了一些,着实容不小太多人,若有漏了的,明日亦可再饮一场。”
“回禀殿下,城中士绅耆老皆已到来,不过殿下若肯赏光,我等明日自可寻个再大些的地方。”
眼见太子殿下喝得开怀,主办酒宴的陈家老爷终寻到了露脸的机会,而朱慈烺虽在夸赞了几句之后接着与人推杯换盏,但心中却不免泛起了嘀咕。
既已来全,那便不是本地势力内部出现分歧,可若不是如此...................
丁魁楚被抛弃了?
为何啊?
就因为五千兵卒?
不该啊。
念头转了几转,朱慈烺心中疑惑却又盛了几分。
他知道军队的战力由诸多因素决定,数量只不过是其中一条而已,可他同样知道在寻常百姓眼中,人数便决定了一切。
在此等认知之下,他自是明白,对于能够在短时间内拉起小几万人马的地方势力而言,自己这五千兵卒的威慑力大抵也只是有限。
以此为基,广州地方势力的表态绝不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五千人马,唔.........至少不可能完全是因为自己这五千人马!
那么问题便来了,是什么导致他们做出这种决定的呢?
又或...............此番表态只不过是虚与委蛇?
“殿下,老臣听闻殿下遣人去占城、暹罗一代购粮,却不知属实否?”
“啊,是有此事。”
一心二用,确实很难。
先前朱慈烺虽能在应付各人敬酒的同时思量广州情形,但当何吾驺论及正事之后,他的回答却也免不了有些生硬。
由此,他便在觉察到之后又和颜悦色地坠了一句:“未知老大人缘何问到这个?”
也不知是朱慈烺的错觉,还是怎地,他的注意力虽已投到了何吾驺的身上,但却觉得随着自己这一问发出,在场诸人的动作不由顿了一下。
“回禀殿下,我广东地处沿海,对南洋情况的了解却要比江浙之地多上一些。”
说到这里,何吾驺略略顿了一下,而在场各人也是该饮酒饮酒,该吃菜吃菜,却似对堂中的动静毫不在意一般。
“据老臣所知,占城、暹罗一带的海面皆为红毛与弗朗机的势力,而这两国近些年来频频对我大明海商发难,甚至还在所属之地对我大明子民屠刀相加,
所以老臣便想着殿下若有心从那里购粮,却得让船队小心些,莫遭了那些西洋人的毒手。”
说完之后,何吾驺稍稍躬了躬身子便不再言语,似乎这一句仅只为提醒而已,可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堂间立时便又几个商贾打扮的人跪在了地上。
“殿下,何老大人所言极是,那些西洋人极为残暴,一遇我大明商船不问青红皂白便会直接开炮,小民十多艘的船队就是在他们手里损失殆尽的啊。”
“殿下明鉴,我大明子民在外之时素来守法,可那些西洋人却屡次施以毒手,小民同族兄弟便是在十一年时于吕宋遭了西洋人的毒手啊。”
“殿下..............”
.....................
话匣子打开了,不但堂中陆续有士绅跪倒于地,便连庭院之中也传来了一阵阵控诉之声。
图基本穷了,但匕还未真正显露。
到了这会,朱慈烺虽还不清楚这帮广东人的子到底会落在何处,但他心中也已明白,换取广东抛弃丁魁楚的筹码大抵会与海贸相关。
老实讲,他是想抓住大航海时代这个机会的。
在后世,西欧的那些弹丸小国能在维持高福利的同时还保持着相当的国力,说白了不就是祖宗挣下的家产足够他们挥霍吗?
若是大明这个的陆权帝国,能够补上海权这块拼图,那华夏的后人们又何必从还未懂事起便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又何必用一件件衬衫换取别人的产品?又何必搞什么996、007?
说得再透彻一些,后世之人为何会对大清这么一个稳定了华夏版图的朝代保持着巨大的恶感?
这与族群无关,与谁家主政无关,归到根里不就是因为它对后世的悲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吗?
对此,朱慈烺有着非常清醒的认知,亦在站稳脚跟之后便在某些看似毫无关联之处暗暗做着准备。
为了后人不至累死,他甚至不惜以举国之力夺下这份气运。
还是那句话:有些仗,现在不打就得后人去打,后人们还需付出沉重千百倍的代价。
可是...........
现在不行。
以大明这般内忧外患的样子,朱慈烺也仅只是将将于江南之地站稳脚跟而已。
这般情势之下,漫说参与海上争霸,便是连残余的那几个省份都不见得能顺利摆平,他又何敢另生枝节?
“今日乃是饮宴,尔等怎能如此扫兴?!更何况此等事,神宗时已有先例,尔等莫非是要殿下违了祖制吗?”
随着陈子壮的呵斥,本还声泪俱下的士绅们立时便收了神通,各自归位。
他显然是在给朱慈烺解围,并且其言还以祖制避了朝廷力量的不足的现实。
其实在下午的沟通联络之中,他便已表达了对士绅大族的不满。
在他看来,先前局势不明,丁魁楚心存疑虑也算能够理解,可当先帝血脉仍存,并于江南力挽狂澜的消息传来之后,无论各人持有何种立场都该一心一意听从朝廷号令,又怎能将此事作为与殿下讨价还价的筹码?
可持有他这等立场的人实在太少,哪怕另外两个老臣虽也觉此事不当,但在能为太子殿下拉拢广东支持的诱惑下,他们却也做出了妥协,如此才有了这一幕。
“集生何必动怒?百姓有冤向殿下申告也是情理之中,不过神宗旧例却也不好有违,”话到这里,黄锦略略顿了一下,待见朱慈烺面上并无太多抗拒,他才又试探着问了一句:“莫不如先以广州知府的名义发函,待西洋人有了回应再视情况而定。”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朱慈烺也已看出三位老臣之间是存在分歧的。
似何吾驺与黄锦,他们虽在面上为士绅大族说话,但其根本的出发点却是想以这等妥协换取广东对太子、对中枢的支持。
这是基于其多年官宦生涯养成的习惯了妥协的思维方式。
可陈子壮却与他们不同。
其人甚是刚直,在原本的历史上,隆武于福建登基之后便擢他为东阁大学士,而陈子壮因以前议论宗室之事与其结怨,遂辞而不就。
之后隆武身死,广东本地势力意图拥隆武之弟登基,陈子壮虽被委以重任,但他却坚辞不受,待到绍武被执而死他又毁家纾难,捐资募兵,于九江举旗誓师。
其后,面对身经百战的李成栋所部,广东义军屡败屡战,陈子壮在坚持近年之后终于高明城战败被俘。
彼时,清廷深知陈子壮乃是一面抗清旗帜,威逼利诱不成之后竟以杀害其幼子作为威胁,而陈子壮却回道:“权操手,不在子壮。”
陈子壮如此刚直,在他心里支持先帝血脉本就是理所应当,自然就无法接受此番交易。
从本质上来说,三人都是在为朝廷、为大明着想,可不同的人,终还是根据自己的认知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只是.............
“代天牧民。”
就当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堂因此番争论而显得有些沉寂之时,朱慈烺的声音终于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自黄锦之言吐出,到现在不过三两个呼吸而已,但朱慈烺却已通过其言想明白了广东本地势力的真正意图。
万历(神宗)年间,在菲律宾发生了针对明人的大规模屠杀。
事后,西班牙人害怕大明追责,所以西班牙政府派了两名使臣来华辩解,并准备以一定代价换取大明的谅解。
可面对子民被外人屠杀,万历朝廷竟表示:“海外争斗,未知祸首;又中国四民,商贾最贱,岂以贱民,兴动兵革?又商贾中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兵之反以劳师。”
至此,南洋对华人的屠杀就从偶发变成了有计划、有规律的蓄谋,并一直持续了数百年,直至后世大国真正崛起之后才有所收敛。
所以,这些海商真正想要的就是“以广州知府的名义发函”。
在旁人想来,一封破信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朱慈烺却知道,广州知府衙门在西洋人的眼中亦代表大明朝廷。
切莫以为大明已近末路,这块招牌便起不了什么作用。
当年劫掠成性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初占澎湖,福建官府只用了一番交涉便是其退去,其后荷兰意图与葡萄牙、西班牙争夺对明贸易,并准备用武力打开大明国门。
可最终几番交战,荷兰人终还是不敌败走。
再加上其余几家在与大明水师的交战之中并没有占得上风,所以哪怕大明已陷入内乱,自顾不暇,但于西洋人眼中大明官方的“照会”却也并非毫无分量。
“商贾虽居于四民之末,但仍是我大明子民,本宫.........”
话音又出,在场士绅皆面露喜色,但陈子壮却脸色一变直接出言打断了朱慈烺的未尽之言。
“殿下慎言!大明不管海外之事,此乃神宗皇帝亲自定下,您..........”
“陈先生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本宫曾看过神宗实录,当年那帮弗朗基人竟谎称遭了屠戮的大明百姓乃是倭寇,由此神宗才会定下此事。”
话音落下,各人自是诸般表情浮于面上,可才报了一箭之仇的朱慈烺却又乘胜追击接了一句:“陈先生,你看堂中诸位,又有哪个像是倭寇?”
君子欺之以方。
若换做嘉靖朝时,陈子壮大抵会随便提一个海商出来,可自隆庆开关之后,这买卖便越来越没有做头,倭寇的消息也就甚少出现在人们耳中。
再加上朱慈烺搬出了神宗实录,两相叠加之下他陈子壮却也只能应道:“原来如此,却是老臣孤陋寡闻了。”
待见陈子壮认了,朱慈烺却也不再纠缠,待见诸人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自己,他才从椅中站起,高声说道:“先前三位老大人皆有所遮掩,但我大明正于内忧外患之中却是谁都晓得的。”
话音落下,本还以为太子殿下会顺着黄老大人所言往南洋发函的广东士绅顿时于心中生了些失望。
长江以南虽被深入江西的清军一分为二,但于海商而言,通些消息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在得知江浙有人试图促成朝廷再通海路之后,广东这海商云集之地自然也就变得蠢蠢欲动起来,只是广东毕竟远离中枢,这蠢蠢欲动也便只能欲了。
天可怜见!
因着那靖江逆王之事,受了近百年江浙压制的广东终有了能够直面朝廷决策者契机,若能占得先机,广东必定能够在海贸之事上彻底压制江浙。
谋划此事的人非常清楚,凭大明现在的情况不可能为了他们做出太过强硬的动作,所以其人便稳妥地只求殿下能够以官府的名义给西洋人去上一份信函。
至于旁的...........却还需依情势变化而定。
可谁曾想,太子殿下虽以极其巧妙的方式否了神宗祖制,但临到最后却将困难摆了出来。
这般情形,他们又怎不知殿下是不想再生事端?又怎能不感到失望?
“可本宫代天牧民,又怎能坐视子民受到屠戮?
顾元镜,明日便以藩台衙门名义往南洋发出函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