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要迁都。
唔......或者说清廷要迁大明的都。
这个消息是王福平所领锦衣卫探出来的。
要说探其实也不算准确。
毕竟鞑子生怕这事知道的人不够多、传播的不够广,在文武众官还未从北京南下之际便已开始大张旗鼓地准备起来。
这般情形之下,哪里还需什么“探”,只要和北京多少有些联系也便能知晓个大概了。
很玄幻,但也很现实。
玄幻在于一個被敌军俘了的傀儡皇帝竟然打算迁了故国的都城。
现实则在于,此时的清军已然明白无法在江南拿明军怎么样,且其中西两路的战事又进行到要紧时刻。
如此一来,对兵威正盛的江南明军用上些手段就显得极其必要了。
这是一种对敌人的削弱。
哪怕堡宗之事不管在大明还是在清廷都不是什么辛秘,但谁都不能否认,在各地督抚、乃至朝中各官收到“弘光皇帝”的圣旨后,朱慈烺的小朝廷必然会陷入一种风声鹤唳的状态中。
与此同时,这又是一种对自身的加强。
降于清廷的原大明各官,本就在道义上极其被动,这一手下来不但解了其道义上的困境,更还能让他们在对上忠于朱慈烺的明军时倒打一耙。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恶心的招数。
虽然清廷各方在仔细斟酌之后并不觉得此法能对朱慈烺的小朝廷产生致命的威胁,但考虑到暂时还无法应对明军水师,此法还是在一番勾兑之后得到了许可,而多铎也终于也到了该回返北京的时候。
“陛下,外臣明日便要回去了。”
“王爷,您这一走可叫我怎么办啊?!”
自清廷定了此策之后,弘光的待遇便有了极大的不同。
多铎不但在淮安城里寻了一处颇为雅致的院落作为暂时的“皇宫”,更还允许身在淮安的大明降将前来探望。
可谁曾想,在这等优渥的待遇之下,弘光非但不曾感念大清的恩德,更还整日茶不思饭不想,待到清廷派洪承畴前来担任“大明”国相的消息传来之后,其人更是一病不起。
由此,一直忙于江防工事修建的多铎也终不得不在临走之前抽空来探望一二,以期能用三寸不烂之舌打消其心中顾虑。
“陛下不用担心,淮安虽在运河左近,但外臣这些日子已做了不少布置,任那伪朝水师再是犀利也绝无可能抵近淮安。”
多铎的话倒也不算宽慰,在退回江北等待北京回复的这段时间,他不但沿着京杭运河的水路筑了数道水闸,更命工匠铸造了数门大型红衣火炮。
他看得清楚,朱慈烺之所以能在江南之战中屡屡取胜,其根本并非水师多么强悍,而是舟船赋予了火炮超强的机动能力。
在水网密布的江南,清军便得处处受到火炮的压制,而明军却能仗着火力优势直接击垮部众士气。
便拿苏松之战来说,明明尼堪手中有数万精锐马步军,但朱慈烺却生生靠着犀利的火炮将其困在了方圆仅有数里的河滩之上。
最终,士气先溃的降军再次叛变,尼堪与数千八旗精锐也殒命于此。
有此一役,哪怕早前的多铎并未深思,但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又怎会发现不了兵败的真正原因?
所以,在退回江北之初,他便打定主意必须设法迟滞明军北上的脚步,否则在水网同样密布的两淮之地,他是真没有信心能当得住明军水师。
可话说回来,身经百战的他都没有信心,只有逃跑经验的弘光又怎敢在淮安直面朱慈烺的水师?
“王爷,非是我对您的布置没有信心,可是就那么些水闸、火炮,又怎能挡得住朱慈烺啊。”
挡不住。
多铎当然知道挡不住。
若他真认为凭这些东西便能挡住明军水师,又何必要求自家兄长将弘光放出来呢?
“陛下莫慌,您毕竟是大明的皇帝,只要在淮安振臂一呼,必定有诸多忠勇之士反正效忠,届时伪朝陷入内乱,他朱慈烺又哪里来的功夫派兵北上?”
说这话时,多铎自然表现出了十足的信心,可自家事自家知,作为此番谋算的主......男配1,弘光却晓得事情压根不可能如其所说这般。
他最初继位之时便遭到了多方反对,若非通过诸般手段将马士英麾下的几名大将全都说动,他又怎会成了大明的皇帝?
可现在呢?
江北四镇死的死,散的散,在长江以南除了那取了尼堪人头的胡茂祯和被迫归降的李成栋等人之外便再无一个能和他扯上瓜葛的。
这般情势之下,还哪里有人会支持他这么个被敌军俘获的皇帝呢?
“王爷,这话您自己信吗?”
弘光话音未落,多铎立时便心生怒火。
他一个被俘的敌国君主,自家宽宏大量给了他再次为帝的机会,其人不但不知感恩,竟还胆敢盘问自己,真真是不知好歹!
心念及此,多铎便想呵斥几句,可于转念之间却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随即却又和声说道:“陛下,你与我大清已然拴在了一起,我这里便也不再瞒藏。”
“我的确没指望真有官员来投,但只要你在淮安另立朝廷,朱慈烺那里便得疑神疑鬼,”说到这里,多铎往弘光面上瞥了一眼,待见其似是将才想到这一层,他于心中暗道一声废物才又接着说了下去:“你大明臣子又非痴傻,又怎会看不到这一层?等到那时,他们君臣相疑,还哪里的功夫北上?”
话音入耳,弘光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不由将吊了许久的心放了回去。
说来可笑。
若非清廷临时起意决定用他的名义在淮安另立朝廷,其实他对当下的日子也还算是满意。
缘何?
依他想来,既然鞑子到现在都还没有杀他,那么大抵也就会一直将他圈养起来,而朱慈烺那边又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他若归来便以太上奉养。
这般情形之下,不论哪方取胜,他都能安享太平,他朱由菘又有什么好愁的?
可天不遂人愿,如此舒爽的日子终还是随着北京的旨意而离他远去。
这段时间他一闭眼就是铺天盖地的炮火,一睁眼便是满脑子的忧虑,亏得今日多铎终于将事情予他掰开揉碎说了一通,否则日子若就这么过下去,说不得不等南军杀来,弘光便得死在自己的恐惧之中了。
“哎呀,王爷既存着成算,又怎不早些让我知晓?害得我......”
心头忧虑既去,弘光立时便放松了下来,可这才说到一半,他突然又想起自己的生死还捏在当面之人手中,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眼见弘光一脸的胆怯和尴尬,多铎心中鄙夷,但在嘴上却还是免不了一番安慰。
说到底,这个傀儡若能听话些,却于当下局面也是大有裨益的。
片刻之后,弘光心中的忐忑消散,多铎便也不耐得再留在此处,与其告辞之后,他便直接回到了城外军营之中。
其实在旨意到来之时他便可以领着自家旗丁北上返京了,可多铎深知朝中诸臣皆认为江南之战乃是因他大意才败到这般地步,所以他便想着与继任者见一面,并用自己的经历给他们敲敲警钟再行离去。
恰好今日洪承畴将要抵达消息传来,他这一面收拾行装,一面去了弘光住处。
呆呆地看着正在帐中收拾行装的戈什哈,多铎面上虽然不显,但情绪之低落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江南之战并非他的第一次失败,更非满人的第一次失败,但这一败的意义却是之前的任何一次都难以比拟的。
有了这一败,大明缓过了劲,朱慈烺站稳了脚跟,甚至连两淮之地原本已死心塌地的诸官大族都又生了旁的心思。
这般情形之下,他这个东路军的统帅又怎能不情绪低落?
可他毕竟是自小就在战场熬过来的,回返江北又已过了这么长时间,若只是单纯一次战败,他又怎会至今还会如此?
哎~~~~!也不知兄长那里能不能说的通。
又于心中叹了一声,他便准备去外面转转,可当他将才起身却见帐外老远有一人正在下拜,紧接着便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传了进来。
“臣!秘书院大学士洪承畴!求见王爷!”
“哎呀!大学士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眼见此等情形,素来自矜的多铎立时便往帐外迎了过去。
此时的洪承畴已然官至秘书院大学士,若按过去的官职理解,大抵便与宰相相当。
尽管如此,当他面对早年间恶行不断的多铎之时仍将礼数做到了十成十的地步,哪怕匆忙跑出军帐的多铎已然用了些力气,到了最后却还是未能将他拦下。
半晌之后,洪承畴在多铎引领下入了大帐,待见多铎落座帅位,他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大学士辛苦了,若非本王战败却也不需你来收拾这烂摊子了。”
“为朝廷效力乃是臣子本份,当不得王爷这声辛苦。”
洪承畴的姿态放的虽低,但多铎却也未曾有半点拿乔。
只是多铎在说话之时虽掺着些亲近之意,可洪承畴却是一副恭敬守礼、拒人于千里之外样子,这般表现却难免让存着满肚子话的多铎没了起开话头的余地。
这也难怪,当年的多铎虽与孔有德等汉人降将处得还行,但似乎从来未将汉人文官当人看过。
当然,这里面也许存着给黄台吉添堵的成分,但不管怎样他的名声却还是传了出去。
这般情形之下,洪承畴又怎敢不做全礼数,又怎敢不谨言慎行?
来来回回说了半天,多铎眼见洪承畴只就这么一副样子便也没了耐心,略一思量便直接将话题扯到了正处。
“未知大学士于江南之战有何看法?”
“朝廷已有了结论,待王爷返京之后自有圣旨降下,此时老臣却也不便多言。”
按着常理来讲,洪承畴已然摆出了这么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那么多铎也便不该再如此纠缠。
可他这段时间思量数番,心中已颇有所得,他不但想将这些全都告知自己兄长,更想与自己的继任者细细讨论一番。
如此情形之下,素来不拿文官当回事的多铎便似未听到洪承畴话中含义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朝中结论不过是几方政争所得,却也是做不得准的,本王这些日子细细思量数番,多少也有些心得,却不知大学士可有兴趣听听?”
“既然王爷有所得,那老臣便洗耳恭听了。”
面对洪承畴冷淡地回应,多铎仍然保持着和煦地笑容,哪怕其人面上似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却也未做追究,只是接着说道。
“南军将大量火炮乘于舟船之上,在水网密布之地自是难有对手,若我朝也如此施为,想来于再次南下之时也便不会如我一般被动了。”
话音落下,多铎不由往洪承畴面上看了一眼,待见其仍然不为所动,他虽暗自赞了一声,但于嘴上却直接来了一个转折。
“但我朝以骑射立国,骤行此事必然得面对多方阻力,所以本王便想让大学士先在暗地里筹建,待本王说通摄政王之后再将其摆到明面上。”
待听到这一句,早已打算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将多铎应付了事的洪承畴再也难掩心中惊讶。
他虽在北京待着,但对江南之事也非一无所知。
当他从兵部的战报之中获知江南一战完整过程之后,这个可称出将入相的老臣在心中五味杂陈的同时,又怎看不出水师和火炮在里面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可他同样知道,当年东江镇能以疲弱之师搅得关外鸡犬不宁,说白了就是满人出于各种因素而不许此等技术流入罢了。
否则凭着那么多掳来的工匠,造上十来艘大船也不过是数月的事罢了。
只要有了在水上作战的能力,缺粮少衣的东江又怎能翻得出那么大浪花?
由此,他在听到多铎的前半段之后便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而已,从来不觉多铎能看到问题的本质,也不觉此事真能成行。
可当多铎最后一句说出之时他却不得不改变原本的看法。
这位满人中的年轻权贵不但看到了水师的厉害,更看到了筹建水师的阻力。
只是.........
他对这阻力当真看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