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少春并不关心到底是谁杀了阮大铖,更不关心是哪股势力在背后操作,他唯一关心的实际上也只有一点,那就是如何施为才能获得“简在帝心”的BUFF,以此来延续已然断绝的仕途。
只是这里面的风险实在太大了,大到能在数方博弈之下抢到位置的安吉知县都不得不以“犯痰气”来躲过这一劫。
要知道,有胆子截杀堂堂尚书的,要么是对自家谋算布置极有信心,笃定朝廷不可能查到真相,要么是对自家势力极有信心,笃定无人能查得下去。
如此情形之下,负责查办此事的官员便是危若累卵,安吉知县的选择却也是保全身家性命的唯一途径了。
不过话说回来,所谓同人不同命。
安吉知县此番虽会丢了官职,但过上个三年五载,等此事风头渐消他却还是有机会重踏仕途,可他芦少春既无家族相助,犯的又是失节这样的重罪,若是错过了这一遭,怕是又要挣扎好几辈子才能再有翻身的机会。
由此,芦少春便是对里面的凶险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也得硬着头皮走这一遭,为的便是挣出这隐于复杂局面之间的唯一活路。
此等行事落在旁人眼中大抵会觉得芦少春实在是只要官位不要性命,可芦家几代人的期望全都落在了他一人身上,说不得在他心中死在拼搏的路上却也要远远好过面对失望的族人吧。
只是在寻出那一条活路之前,他却得先设法为自己的小命寻到足够的保护。
所以,在获知安吉县丞派出去的人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后,他不但明白无误地要求咨议局二人将其计划全盘上报,更将其中可能遇到的风险细细说了一遍。
至于说到底该上报到哪个层级,到底该以何种渠道上报,他没说,对方也没问,主打一個心知肚明却不说穿。
在做完这些之后,芦少春才让牛军昌去探查周遭驻军近期的动向,而他自己则静静等待打草惊蛇的时机。
“陛下,安吉那里要不要派些人手?”
待将自己接到的所有情况尽数禀报之后,李朝东略一犹豫便在后面追了一句。
按着常理来讲,他是不该说这一句的,可从咨议局成立以来,他们这些人便担上了混饭吃的名头,现下似乎有一个能够证明自己能为陛下效忠的机会,他又怎会不略略显得急切一些?
“你那里不行,”待听到这话,朱慈烺也未多加思量便回了一句,其后他又对着地图看了一阵才对着一旁的周全说道:“拟道中旨,命阎应元派些兵马过去。”
在整编之后,阎应元便被安顿到徐胤爵那里协助办理江防诸事,而他所处位置虽离安吉不算太远,但与侯承祖、方国安这些相比却也多了一二百里。
此番之事,谁都晓得幕后之人必定是苏松一带的本地势力,而这两军都出身于此,这等情形之下,派遣阎应元这略远一些的却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了。
这倒不是说朱慈烺对那二将不够信任。
试想,若那二将被派了过去,那么各种来自亲朋好友、门生故旧的请托拉拢、勾兑挑拨必然会接踵而至。
面对此等情形,他们要么凭着对朱慈烺和大明的忠诚与其割席断袖,要么扛不住各种人情做出某些错事。
朱慈烺若真凭着所谓信任将他们派了过去,这不但是将为自己流过血的臣子陷于两难之地,亦是对自己这么长时间努力的不负责任。
身处皇帝之位,他又怎会行此愚鲁之事?
对此,李朝东大抵是无法体会的,他现在的全部心思因又少了以此为陛下效力机会而失望,却还哪里顾及得到其他?
“你也想派人过去?”
待见李朝东面上表情,朱慈烺还以为他是担心自家属下的安危,可当其人犹犹豫豫地将自己心中所想道出来之后,他的心里却也不由暖了一下。
“莫多想,咨议局是朕的耳目,你们若能帮朕将地方上的情势尽数掌握,其功却也不逊于上阵杀敌,”说到这里,朱慈烺本也觉得该点到为止,但见李朝东的面色似乎并未好转多少,他便又接着说道:“就拿这次来说,若非安吉有咨议局的人,朕又如何能这么快晓得那里的情况?”
也不知是这个例子起了作用,还是李朝东自己想开了,反正当朱慈烺话音落下之时,他的面色总算是好了许多。
说到底朱慈烺还是个颇为念旧的人,特别对于如李朝东这些为他拼过性命的人,他到何种地步却也能保持足够的耐心。
事情到了这里,李朝东自也没了再留下去的理由,待又说了些各地报上来的情况之后,他便离开了皇宫。
看着这个有些发福的背影,朱慈烺便不由想到了那段整天在城墙上晃悠的日子。
那一阵的应天虽在鞑子兵锋之下危若累卵,但若从细处一一看来却也能发现不少取胜之机,可现在鞑子已退回江北,待夺回江西之后长江以南便都在他手中。
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谋算却第一次出现了重大的失误,却也让朱慈烺警醒了许多。
不可否认,阮大铖是他用来削弱地方势力的利刃,哪怕这把利刃已然露出了些不听使唤的苗头,可在当下的局面里,他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朱慈烺很清楚,阮大铖这货已然存了自保之心,不但在接到旨意之后使了不少小手段,妄图与苏松的地方势力达成某种默契,更还打着了解情况的幌子将南下的形成一拖再拖,直至年关翻过。
可他就没有想过,凭其这二年的诸般施为,这默契是那么好达成的?
地方势力会不会将这些“小手段”当做麻痹他们的大手段,进而出现更激烈的反应?
是的,当朱慈烺看到阮大铖的那些小动作时便料到了苏松地方势力的表现会因此而变得激烈,他甚至也已想到那些激烈的反应会逼得阮大铖不得不用更加激烈的手段做出反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苏松地方势力的反应居然会激烈到这般地步,如此才会使手中利刃还没有用上几下便直接折了。
不过出现此等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对朱慈烺而言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毕竟...........
是他们先跳出规矩办事的啊。
规矩这东西既是对所有人的约束,也是对所有人的保护。
此番既然有人敢明打明地破坏这长久形成的规矩,那他作为大明规矩的维护者,用上些规矩之外的手段怕是也没人能说出什么了吧。
“王福平到了吗?”
“回禀陛下,王指挥已到了一阵,奴婢见您在想事便没通报。”
“叫他进来。”
话音落下,周全便一路小跑往殿外而去,可当他将出暖阁之时却听后面又轻飘飘传来了一句:“以后不可自作主张。”
“奴婢不敢,陛下恕罪。”
“去吧。”
长久被圈在宫中,朱慈烺最担心的便是被人绝了内外交通。
当然,于此时看来他自然不用担心这些,可老虎都有打盹的时候,长此以往谁又能说得清呢?
片刻之后,王福平出现在了暖阁门口,一番见礼之后,他先将这些日子锦衣卫所获消息尽数报了一番才抬头看了朱慈烺一眼。
锦衣卫并没能得到太多有关阮大铖一案的信息,甚至都没有几个人能够接触到案件的第一手资料。
于寻常想来这大抵也是挺不可思议的,毕竟当年的锦衣卫拥有稽查之权,但凡出现他们感兴趣的案子自可掏出腰牌,哪怕在有些时候不方便直接接管案件,但在一旁时刻关注却还是能够做到的。
可自他第一次接到差事算起,陛下的绝大多数命令都只是打探消息,从来未曾让他们在明面上行使稽查之权。
如此情形之下,素来圆滑谨慎的王福平哪怕知道这案子极其重要,可没有陛下的命令他却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吴志葵那里还是得紧盯着些,莫让他在这等节里再生出什么事端。”
“是。”
吴志葵自得了那一叠苏松大族写给鞑子的欠条之后便一直专注于讨债行动。
对此,朱慈烺虽早已晓得,但却也一直假作不知,准备看看他能将那些人逼到什么地步。
老实讲,这种静待其变大抵是存着某种心思的,但现在苏松地方势力既然已经干出了这等大事,朱慈烺已经有了光明正大对他们下手的理由,那么吴志葵这边自然也没必要继续放纵下去。
“锦衣卫加把劲,这段时间把心思多往苏松放放,趁着这一次能多收拾几个鱼肉乡里的劣绅便多收拾几个吧。”
“是。”
安顿完这些,王福平便领命而去,其后朱慈烺又思量了一阵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湖州知府,便又将心思全部放在了桌上的题本上。
阮大铖一事的确对朝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甚至有些见机早的大臣都已做好了迎接风浪的准备。
可对朱慈烺而言,这的确算不上什么大事,哪怕堂堂尚书遇袭身亡有可能对朝廷威严产生一些损害,但在他看来这却也带着祸兮福所倚的意思。
说到底,在太平时节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朝廷官员遇袭身亡的事,更何况还是在这等乱世局面之下?
对于动不动便将皇帝当做傀儡,将军队当做自家私军的明末而言,这不过都是那帮人的正常操作而已。
只要他手下的那几支嫡系人马没有掺和到这些事情里,莫说杀几个官员,哪怕现下便有地方势力造反他却也不见得会多眨一下眼睛。
左右也就这么一阵,待到他的雷霆之怒落在苏松之时,一切都不过成了他下手的理由罢了。
当然,在朝臣面前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的。
就比如前几日他便在上朝之时大发雷霆,甚至还拿着内阁的应对措施将三位阁臣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这大抵便是所谓的格局吧。
由于各人之间的眼界、实力、信息等种种不同,对于这件事的看法自然也就有了极大的差异。
在安吉的那些普通官员差役眼中,袭杀当朝部堂不光是大逆不道之罪,更是对朝廷威严的极大挑衅,此事不但能够引起极大的风浪,更能够轻易将他们吞噬。
而到了芦少春这个层面,他已然有了火中取栗的资格,哪怕这个资格需要用自己的小命作为筹码,但却不能否认他已然脱离了绝大部分人。
至于朱慈烺...........
他大抵便是整个大明唯一对此事没什么所谓的人吧。
毕竟他早就有了下手的打算,契机也正在酝酿之中,左右也不过动手的理由和时间有些差别罢了,又怎可能让他产生太多负面情绪?
只是.............真有人能做到诸般情状尽在掌握吗?
远在应天千里之外的长兴县郊,有一身着粗布衣衫的富态中年人正于山林之中不断踱步。
说来可笑,这般年月若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又怎可能混到富态这般形容?他这一身粗布衣衫却也着实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了。
“是这个时辰吗?那一枝花如何还没到?”
口中语气虽还尽力维持这平素里的泰然,但那不曾停下的脚步和口中措辞却明白无误地将其心中焦躁露了出来。
“老爷莫急,这等时节那一枝花想是添了些小心吧。”
“哼,他干的这等好事,便是再小心又有何用?!”
恨恨地说了一句,那中年人便又扭头朝远处望去,可就这两句话的功夫,当他将头再次转回之时却见一粗壮汉子已逼近他这一行人十丈之内。
眼见所等之人到来,那中年人反倒收起了先前的焦躁,待到其人靠到跟前之时他才淡淡地说了一句:“若养成这不守时的习惯,你们怕是也做不好买卖吧。”
“闲话休说,这等时节缘何又要见面?”
一枝花显然对此番见面极为不满,不但在说话时极不客气,便是面上也带着浓浓的不耐。
“你也知道这等时节?!说好只是吓他一吓,如何直接要了其性命?!”
待见对方这般表现,那中年人压了多日的怒气立时便发了出来,可谁曾想他这里话音才落,那里却听一枝花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
“慌什么?是北面那帮蛮子动的手,查不到咱们身上,”说到这里,一枝花顿了一下,随后便有些疑惑地坠了一句:“我也奇怪,他们怎么就下了这么狠的手,官府要查下来,似我等这本地的大不了一哄而散便是,他们又能如何应对?”
“莫说这些没用的,事情既已发了,你便先避避风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