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多尔衮给张献忠的劝降诏书中不单以“张献忠前此扰乱,皆明朝之事”为由对其既往不咎,更还明确表示“张献忠如审识天时,率众来归,自当优加擢叙,世世子孙,永享富贵”。
张献忠到底是一时人杰,这封劝降诏书并没有使其似某些人一般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反而还成了他增强全军抗清决心的工具。
只可惜那时的川中明军不但在两督相争的作用下彻底军阀化,更还因后勤供给的缘由与地方势力形成了利益集团。
由此,川中明军的立场在潜移默化之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们的主要的作战目标就顺理成章的从设法维持大明统治变成了从乱民手里夺回自家田地。
这般情形之下,本该将坐山观虎斗当做上上之选的川中各将却趁着张献忠全力应对北来之敌时向大西军展开了规模前所未有的反扑,逼得张献忠不得不放弃成都并“尽杀其妻妾,一子尚幼,亦扑杀之”。
后面的事自也不必多说,随着张献忠的意外身死,几个统兵大将之间的矛盾逐渐爆发了出来,哪怕他们终还是与顺军一般走上了连明抗清的道路,但到了那会天下大势已不可逆转,清军也就在处理掉他们之后稳稳坐定了江山。
话到这里却也不得不将问题说得再深一些。
大西军之败固然和张献忠意外身死有着极深的关联,但从大势上来说,就算他没有中那一箭,这一路农民军也是无法挡住鞑子铁蹄的。
对此,张献忠大抵早有预计,更是将这一仗当做了生死之战来看,否则他大可按着早前的套路将内眷带在军中,又何必学崇祯故事?
所谓世间诸果皆由前因。
张献忠在大局的把握上终还是差了许多,他习惯性的在入川之后便将地主阶级当成了最主要敌人,从而忽视了已有鲸吞天下之势的满清。
用伟人的话来说,这等抉择就是没能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不过他倒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在率军北上之际总算明白了主要敌人到底是谁,与当了十多年皇帝,直到挂在老歪脖子树上时还浑浑噩噩的崇祯相比却也能算明白人了。
许也是崇祯自幼接受的便是藩王教育的关系,他这一辈子先是将魏忠贤当成了心腹之患,后来又将困锁关外的女真当成了大敌。
待到百姓因实在没有活路揭竿而起时又将这些本该是他忠实支持者的穷苦人当成了主要敌人,硬是没能想到隐藏在文官身后的地方势力才是大明江河日下的真正罪魁祸首。
在这一点上,朱慈烺做的要比这两人都好得多。
他对地方势力的观感其实和张献忠、李自成是一般无二的,若再考虑到对其危害程度的认知,他想要铲除地方势力的心思甚至要比那两个农民军领袖还要强烈千百倍。
可在实际操作之中呢?
在暴力上占据了优势的朱慈烺并没有因此而肆无忌惮,若没有合适的理由,他便会将自己的爪牙紧紧拢住,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对整個群体的厌恶。
哪怕在这半年之中,江南顶尖的世家大族已有大半倒在了他的各种谋算之中,但不管朝廷诸官或是地方各家却都只觉得陛下这是在规则之内进行反击而已,并不会如痛恨张李一般痛恨自己的皇帝。
如此一来,大明基本上还能团结在皇权周围把江北的鞑子当做最主要敌人,但次要矛盾却也得到了一定的缓解,朱慈烺的处境自然也就和崇祯、张李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了。
这一点其实从越其杰准备江西之战上便能看出一二。
朱慈烺北归时曾路过杭州,在那一次的交谈之中他便流露出了想要打一场打仗,一举收复江西全境。
但那时从忻城伯府抄出来银子已经花完,杭州那几家的贡献也所剩不多。
这样的财政状况,显然无法支持如此规模的大战,也就是越其杰对自家陛下颇有信心,领命之后便开始积极筹备,若换其他臣子主持此事说不得也就会因陛下不顾实际情况而消极怠工了。
原本,越其杰抱的是有枣没枣打三杆的心思,他从没觉得自己的积极筹备能凭空变出银子。
可谁曾想,当他在向谭昌源隐隐露出此番所需粮食可能会比原计划多上不少之后,这主理海外购粮之事的家伙扭头便从新抵杭州的二十船粮食全都调了过来。
因着海路久断的关系,派到南洋购粮的海船都是五百料左右的小船,就算将这二十船拢到一起,实际上也不及整个战事所用的十之一二。
但这却是一种态度,代表参与了对重通海路有所期望的地方势力对朱慈烺这个朝廷的支持。
有了这番支援的鼓舞,越其杰在化缘之时便显得格外自信,哪怕在粮食方面并没有再多进展,但在其他物资方面却还是凑了不少。
由此,当朝廷又有了新进项入帐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便果断把前出衢州的常冠林招了回来。
“冠林,这几日自其他各部调来的兵马基本都已到了杭州,若是直接开战,你可有把握一战拿下饶州?”
这饶州位于江西东北部,东联浙江、南挺福建、北接安徽,虽非自浙入赣的必由之路,但与景德镇那一条相比却也能称得上坦途了。
在原本的计划之中,拿下饶州和其背后的抚州,这一仗的目的便是达到,其后只需保持着对江西清军的压力,维持住东西连接,大明便可安心休养生息,待恢复元气之后再图夺回江西。
但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
因着朱慈烺的想法,江西之战从以陆上为主变为了水路并进,所以原本作为主攻方向的饶州就带上了别的性质。
“部堂,您的意思是将饶州这一仗打响些?”
闻得越其杰之言,作为沙场宿将的常冠林立时便明白了深一层的含义。
在新计划之中,江西之战的目的从打通东西连接变成了尽可能多的消灭清军有生力量。
老实讲,想要达到这一目标难度很高,就算现在的明军已非吴下阿蒙,但在面对二十余万江西清军时仍会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所幸,鄱阳湖平原也与江南一般算是水网密布,只要能够通过长江让明军水师进入江西,在其加持之下,取得这一仗的胜利当不是什么难事。
剩下的事情便简单了。
凭借拥有绝对火力优势的水师,一路突破清军在长江设下障碍,从而进入鄱阳湖水系自是手到擒来。
在预设战场方面各人也没产生什么分歧,左右明军会从东往西攻来,如此方向必然得借助鄱阳湖、长江等水域封锁鞑子退路。
但当说到如何将清军引入圈套之时,两人之间却隐隐有了分歧。
依着越其杰所想,明军当一鼓作气拿下饶州,然后经由安仁直逼抚州,如此便能将戏做足,使清军不得不将大部兵力投到此处。
可在常冠林看来,若以攻抚州作为调动清军的诱饵,中间的补给线便有些长了,这样虽不见得能导致什么后果,但在军略而言却是属于不可取的那一类。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要是连第一战都无法顺利得胜,怕是鞑子也不见得会调多少人马来援啊。”
话音入耳,哪怕常冠林心中已有设想,但却也不得不承认越其杰所虑并非无的放矢。
说到底,想要调动大批敌人,要么就是攻其必救,要么就得露出些破绽。
若是这两样都做不到,那他们凭什么想要让清军大举来援?
只是............
总不能因为要调动敌军便露出一个天大的破绽啊。
心念及此,常冠林便不由凝视地图。
从表面上来看,饶州至抚州一线有信江穿越,哪怕前出部队后路被断,但只要水师能顺利冲入鄱阳湖中,那么清军在这里的封锁便会不攻自破。
可为了不打草惊蛇,水师必定得等到清军全部动起来之后再南下迎敌。
如此算来,哪怕水师进军算是顺利,前出部队少说也得有十多天的功夫会处在重重围困之中。
所以.......
“部堂,我军虽胜了多铎一场,但兵卒们毕竟少有磨砺,若是...........”
在将自己的顾虑细细与越其杰称述了一番之后,常冠林便以这句话做了最终收尾。
说实在的,按着他的本意,这段话说的还算是给自家兵卒留了些颜面。
在一番整编扩军之后,直属朝廷的兵力虽然有了极大的增加,但这却是以牺牲质量作为代价的。
更何况早前的那些人马其实也就经了一半场真正的硬仗,旁的时候多靠了陛下谋算,凭着攻心之计才得了江南之战的胜利。
这般情形之下,他实在是没有把握能让麾下兵卒如陛下那几千宿卫一般做到死战不退啊。
常冠林话音落下,越其杰却也不免沉默了下来。
这个情况他也是知道的,但朝廷手中的兵马都是这样,除去还在整编的李成栋所部和主帅还在赣州的胡茂祯所部之外,仍能保持原本的战力的也只有宿卫中军了。
若真要求得万无一失,难道还得让陛下亲自领着宿卫中军来打这一仗?
心念及此,越其杰却也着实有些无奈。
常冠林的理由是充分的,而且也是符合战争规律的,但里面却有一个问题,没有哪个人一出生便是惯战之士,若不加以磨砺,这一辈子也不过是沙场新卒罢了。
更何况常冠林所部是这次扩军之中变动最小的,其部兵卒虽多是补充而来的民壮,但他们好歹也曾经历过苏松一战后期时鞑子的疯狂反扑。
这样的履历与同为宿卫的方国安所部和侯承祖所部相比却也是正儿八经见过战阵的老卒了。
如此情形之下,由他们来挑此战大梁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只是........
“方国安和侯承祖两部皆是从不到一万扩编成三万,算来算去也只有你这一部能够当此众人,若是冠林你也心有疑虑,难道还能让陛下调左部或是苏松的来打这一仗吗?”
这一段话可以理解为是在讲道理,但谁都不能否认其中含着浓浓的逼迫之意。
倒也是二人早在应天被围时便没少打交道,在说完这些之后,越其杰终还是调整了一下语气。
“你也不需担心,此战乃是陛下钦定,自各部调来的人马之中总也有些精锐士卒,待你拿下饶州进逼安仁之时,本部定会竭尽全力守住粮道。”
上官已将话说到这般程度,就算常冠林心中还有顾及却也不得不应承下来。
说到底,战阵之事哪里有不冒风险的?
若都想求个十拿九稳,却不是都将敌军当成死人了?
更何况常冠林这番言语也不见得真就是不愿冒险,说不得便也在里面含着些让越其杰重视这一危险的意思。
“末将领命!”
最终,江西之战的大体方略在前方将帅的充分商议之中定了下来。
其后常冠林也未曾久留,待用过饭食之后便又兼程返回了衢州。
而在越其杰这边正紧锣密鼓准备发起江西之战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淮安却也有了些动静。
“英亲王那里有回信吗?”
洪承畴一面翻阅着桌面上堆积如山却无有半点营养的奏折,一面却朝着候在身旁的家仆轻轻问了一句。
前一阵子他这里通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渠道得了些有关江南小朝廷的消息,随即他便针对这一情况为朱慈烺准备了些小菜。
只是他现在身为大明的丞相,在清廷之中还是略有些尴尬,所以在将有关想法告知阿济格的同时,却也得先给北京的正主子回报一番。
可谁曾想,北京距淮安虽要远上许多,但清廷的回复却已在数日之前到达,而南昌距淮安的距离稍近,阿济格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般情形之下,洪承畴虽还是如平常一般处理着那些根本称不得奏折的东西,但在心里却总也免不了有些焦急。
“报~~~~~~!禀报丞相,南昌八百里加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