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臣整体缺乏世界性眼光。
这是毋庸置疑的。
便拿沈廷扬来说,在他的意识里整个天下就是大明及其周边的草原、荒漠、海洋、岛屿,再远一些便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这倒不是说他不清楚极远之地还有庞大的陆地,只不过因着数千年的惯性思维,他在考量大明内政时从来不会将那些远在万里之遥的地方算进去。
甚至于当朱慈烺的话音落下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TW都打完了,怎么还要与荷兰人打仗”。
只是..........世界已经变了啊。
随着海洋从天堑变为通路,全世界之间的联系亦在逐渐加强。
某些内部问题也因此与其他国家产生了极深的联系。
就似这财政问题,放在过去从来都是中央政权与地方势力之间的博弈。
但在明末时期,各个殖民地对外贸的态度、列强对海洋商路的垄断、甚至马六甲两端土著政权之间的战争都会对大明的财政产生巨大的影响。
而这些却从来都不在皇帝、朝臣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大明现在当权者毕竟...........
朱慈烺不但对整個世界的联系有着极深刻的认识,更晓得万里之外的欧罗巴对大明的局势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在原本的历史上,荷兰人趁着八十年战争的空档期在南中国海附近开始了大规模殖民活动,受到其挤压的郑家便只能向沿海收缩,颇不情愿地接受了大明的招安。
后来满清基本统一全国,郑家不得不另寻基地,而欧罗巴也在同一时间发生了三次英荷战争,已然走了下坡路的荷兰人自也无力再顾及万里之外的事情。
可现在的情况却与历史上有些不同。
此时的荷兰人刚刚烧掉了西班牙的最后一支无敌舰队,英国人也还需几年才会对海洋霸主发起挑战。
在无有牵扯的情况之下,作为现任海洋霸主的荷兰人大抵不会坐视TW被夺回。
最多也就一两个月的时间,大明沿海必定会再起战事。
“把那个荷兰人带进来。”
在将当下的情势细细一番分说之后,屋中诸臣皆都一脸担忧,而先前还情绪不佳朱慈烺却似要进行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约莫一半柱香的功夫,卡隆的副官便被带进了屋中,待看清房中诸人的穿着打扮之后,他立时便对着朱慈烺拜了下去。
“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东印度公司驻TW总督副官,斯特森拜见大明皇帝陛下。”
话语落下,朱慈烺不由一笑。
若无此人,荷兰人残余的那些战舰当也逃不出去,但其过程绝对不会如此轻松写意。
可在干下这等大事之后,这个家伙竟还将东印度公司的职位报了出来,难道他还以为能再回去任职吗?
这些事情,斯特森自然是知道的。
他借着卡隆的名义让热兰遮城的士兵放下了武器,又帮助明军俘获了荷兰舰队。
做了这些之后用脚背想想都能知道荷兰人的势力范围之内已没了他的容身之地,过去的那些东西自也成了过眼烟云。
可人在陷入危难之地的时候总会将能够碰到的一切当做救命稻草。
此时的斯特森虽清楚大明并不惧怕东印度公司,但在听说大明皇帝嗜杀成性之后,他也只能将这些东西当做自己的依仗。
“行了,此番你也算是立了大功,朕自会赐你一场富贵。”
“谢皇帝陛下恩赐,我一定.......”
听到大明皇帝准备赏赐自己,这斯特森顿时便如蒙大赦一般,可谁曾想,这礼还没有行完便又有一阵话语声传了过来。
“先别急着谢,现在还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你去办,等你安全返回之后再谢不迟。”
安全返回!
人总是能根据当下情况分辨出话里的重点。
斯特森前一刻还在憧憬大明皇帝口中的富贵会是何等程度,后一秒却直接被这四个字惊得出了一声冷汗。
“皇帝陛下,我是非常想为您效力的,但我平时都是协助卡隆管理领地,打仗的事情实在一窍不通啊。”
“放心,朕的战将何止千万,你便是真想替朕打仗怕也是轮不到的。”
话音落下,斯特森顿时松了一口。
他曾听说清国人会将俘虏当做炮灰,现在听到明国皇帝并不需要他上战场,心中的紧张便也去了大半。
可他终还是不太了解面前的异国皇帝,自然也就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朕需要你往巴达维亚送一封信。”
“皇帝陛下!我还有价值!我还有价值!”
若换旁人在朱慈烺面前大声嘶吼,最少也得是一顿乱棍伺候,但当周遭宿卫冲出之时,却见陛下轻轻摆了摆手,似乎并没有因其失礼而动怒。
“朕本还打算待你归来之后就将去帮着杜琛管理大明海关呢,现在看来你是没有这个心思啊。”
“皇帝陛下,您误会了!”说着,斯特森便往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待直起身子之后才又接着说道:“这次能得到为您效力的机会真的非常开心,只是我毕竟已与荷兰人势不两立,要是再去马尼拉,身死事小,耽误了您的差事才是罪孽深重啊。”
话音落下,堂中诸臣皆都一脸厌恶,似沈廷扬这等心怀家国的甚至都已不顾君前规仪直接将眼睛闭了起来。
无耻的人哪里都有,但由于文化的积淀不同,华夏境内素来都将仁义礼智信这些要求当做普世价值。
哪怕无耻到极点的也都会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其包得严严实实,又有几个敢将龌龊的一面赤裸裸露于外的?
不过朱慈烺终还是对西洋人的极端利己主义有所了解,待见屋里诸臣似吞了苍蝇一般恶心,他也只不过微微笑了一下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无妨,你们到达之前朕便已把风声散了出去,卡隆是被炮炸死的,那些战船是在交战中被我军俘获的,而你,也只是朕派回去送信的。”
大明皇帝已然将话说到这般份上,斯特森自然再没有辩驳的胆量,所幸听到这番话后,他也晓得大明皇帝并不是将自己当做一次性的送信工具,随后便犹豫着问了一句。
“陛下,您让我去巴达维亚应该不止是送信吧。”
“你这一次的目的有三点,第一是将我大明动用七八十艘双层战舰和数百艘各种其他商船围攻TW的具体过程传递过去;第二则是将我大明正在尝试与西班牙人和不列颠人取得联系;至于第三.......”
说到这里,朱慈烺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了起来,随后也不等诸臣于心中掂量,他便又接着说道:“你得让巴达维亚评议会知道,大明皇帝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只要条件合适,他并不抵触与任何人做生意,包括荷兰。”
很明显,朱慈烺在赌。
依着大明现在的情况,他并没有能力与荷兰人在海上进行大规模战争,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此时的大明在西洋人心中还维持着强大且神秘的形象。
这种形象持续了很长时间,甚至到了甲午之后才彻底崩散。
所以他便给了荷兰人两个选择。
要么与“强大”的明国展开战争,并坐视还被局限在印度的不列颠人插手这条利润丰厚的商路;要么捏着鼻子认下这件事,再于商业往来之中寻求弥补。
在朱慈烺看来,这种以商业立国国家是极缺乏血性的,用通俗些的话来说也就是欺软怕硬。
若遇到弱小的,那他们自然是火力全开、威势无两,可一旦遇到有能力对其造成损失的敌人,那么一切便都会在极端谨慎之中进行。
这一点在西洋国家之中可谓一以贯之,甚至到了后来的美利坚亦没有改掉这个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当然,现在的荷兰人正处在巅峰状态,哪怕朱慈烺对其民族性有着深刻的认知,但对这番谋算到底能不能得逞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失败了,朱慈烺所要付出的代价也只是斯特森而已。
左右与荷兰人的战争早就在他计划之中,准备了这么长时间,凭着大明现在的海上实力与巴达维亚评议会打一场海战却也是能撑得起的。
至于说财政上的问题..........
“沈爱卿、郑爱卿,西班牙人的地方与大明也不算太远,待杜琛交涉完毕你二人就领我大明舰队去南洋晃上一圈。”
将斯特森打发走之后,朱慈烺便朝着沈、朕二人交代了起来。
很明显,这是在营造大明拥有强大海上实力的假象,其目的也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为斯特森做些旁证。
只是当二人全神贯注于陛下话中的每一个字时,立在一旁的顾元镜却多少有些不解。
今日拢了那么多人来迎接凯旋之师,为的便是彰显陛下的武功,后面开的小会,为的乃是与荷兰人的周旋。
可这些和他这个广东巡抚有什么关系?
难道陛下也打算让我领兵出征?
“老臣明白了,此番明面上是向西班牙人责问马尼拉屠杀大明子民的情况,实际上却是向荷兰人彰显我大明水师的力量。”
“唔.........基本上可以这么理解,杜琛交涉时自然会把咱们的目的放在荷兰人身上,不过咱们却不可对此轻轻放过,至少也得让西班牙人做出一些姿态。”
“是,老臣明白了。”
对于朱慈烺和沈廷扬的对话,顾元镜真是提不起半点兴趣,可就当他全部精神都在揣测陛下的心思时,他的名字终于在屋中响了起来。
“顾爱卿。”
“臣在。”
待听陛下叫到自己的名字,顾元镜于第一时间便自座位上站了起来。
只是他揣测了半天却也没有寻到一点头绪,此时却也难免有些紧张。
“这一阵有些乏了吧。”
对于顾元镜这一阵的反应,朱慈烺自然看在眼里,待其站出之后便笑着问了一句。
可这位顾巡抚终也不是寻常人,于第一时间便用极其标准的回答将自己的略略走神遮掩了过去。
“陛下说笑了,臣原本还觉得与荷兰人的大战不可避免,但听到陛下这番谋算才知什么叫算无遗策,这会臣正在细细品味其中奥妙,却是有些走神了。”
对于这样的回答,朱慈烺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随即他也不纠结于顾元镜究竟为何走神便直接将话落到了正处。
“此番不管事成与否,今后大陆到南洋的商路却得由大明亲自掌握。”
此时的顾元镜自不会似先前一般心不在焉,只是陛下虽然刻意停了一下,他却也还是想不明白此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归到根里,商路这种东西素来都是商人们才会注意的,似他这等巡抚,也只是需看着所辖之地莫出乱子,又怎会去关注这些。
“不过海外终是不靖,外出的海上还需我水师护持,所以朕便想着先小规模尝试一番,待摸清内里状况之后再说其他。”
嗯,然后呢?
朱慈烺越说,顾元镜越是迷糊。
陛下所言皆为商贾之事,似他这等读书人漫说对其一窍不通,便是真的有所了解又怎可能掺和到里面?
“至于这小规模该如何尝试,朕准备学学西洋人也成立一个公司,愿意入股的便可由水师护持,为我大明探清商路。”
入股。
顾元镜能将官做到这等位置,阅读理解自然是必备技能,否则漫说那一封封晦涩难懂的公文,便是科举这一关他也不见得能闯得过去。
到了现在他自然已经明白,陛下这是在通过此等古怪的方式筹措银钱,只是似那等商贾多也如铁公鸡一般,就这么红口白牙的又怎可能从他们手里套出钱来?
“朕打算将这个股份分做一千份,先拿出两百份由广东........和福建的士绅进行认购,时间嘛........就定在我大明水师出海之日吧。”
浙江和南直隶的呢?
朱慈烺话音落下,身为浙江人的顾元镜立时便想到了自己的老家。
只是陛下话中并未提及这两个地方,他自也不敢再多询问,待到诸般事宜交代完毕,他心里却想到了一个回转的办法。
“莫不如先替族里找两个本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