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畏知是个有智谋,且有原则的人。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沙定洲说服时,他却趁着沙系土司追击沐天波的空档抢修楚雄城防、征调周遭士卒。
说到底,楚雄本就不是什么大城,更还将将经过战乱。
此时杨畏知若是硬顶,那势必就是兵败身死的结局,除了损失反攻的力量却真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极其鸡贼的法子。
接应沐天波的两個土司,都处在与缅甸的边境一带,由于早年间的战乱,其治下城池皆偏向于军事用途,与楚雄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当沙定洲急急忙忙追过去时却在宁州、永昌两城上花费了不少时间。
待到最后他虽以不小的代价攻下了宁州,可在进攻永昌过程中却发现卡在后路上的楚雄却已枕戈待旦摆出了一副死战的架势。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哪怕沙定洲是个傻子却也能明白自己遭了算计。
随即他撇开久攻不下的永昌回师楚雄,可面对准备充分的杨畏知,土兵直到大西军入滇也没能攻下楚雄。
很明显,杨畏知的这番操作的确有祸水东引的嫌疑,但不可否认的是,楚雄的坚守也在现实层面上拖住了沙定洲整合云南的脚步。
不过仅此一事也只能表现出此将足智多谋,却不能体现其气节。
在原本的历史上,大西军抵近滇西,杨畏知曾率兵御于禄丰启明桥,怎奈双方实力差距太大,激战之后明军终还是不敌兵败。
而当杨畏知投水求死之后却又意外被大西军所获,也正于处,作为大西军的临时首领,孙可望提出“联明抗清“,并答应杨畏知提出的三事:一不得仍用伪西年号,二不得杀人,三不得焚庐舍,淫妇女。
至此最后的抗清力量完成联合,大大拖延清廷席卷华夏的脚步。
只是这等联合对孙可望而言终不过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待其稳下根基,理清云南内里诸事之后,他却在外敌仍存的情况下对杨畏知这些忠于大明的武将展开清洗。
最终,在数次冲突之后“畏知大愤,除头上冠击可望,遂被杀”,明廷也彻底失去了云南这个后方。
实际上单就当时的局面而言,大明各方若能把握机会仍有与清军一争天下的能力。
只可惜那时的反清势力虽都举着大明这杆旗,但内里却是自成体系。
漫说似大西、大顺两军余部,便是郑家与明廷内部的武装力量也都各自行事毫无配合。
此等情形之下,虽有李定国这等猛人纯凭个人能力打出了两阙名王的局面,但终还是敌不过内里的倾轧,成了昙花一现。
老实讲,这怪不到当时的任何一人。
作为一种社会性动物,便是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也会因缺乏一个能够服众的首领而陷入内乱,更何况是在明末这等时节?
不过对现在的大明而言,内部斗争已被约束在了可控范围之内,若真有人胆敢为了派系斗争而做出某些过分的举动,那么等待他的怕也只有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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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15日
广州
今日乃是沈廷扬舰队离开广州,开赴马尼拉的日子。
整个城里官员百姓都已在顾元静的带领下前去送行,所以与人山人海的码头相比,本就没什么人来的总督衙门便显得更加冷清了起来。
“陛下,看那马尼拉总督的回信似无意与我大明冲突,沈部堂此行定能扬我国威、震慑宵小。”
眼见自家陛下隔着重重院墙望向码头那边,向仁生略一思虑便试着解起了君忧。
前日,马尼拉总督的回信终由杜琛转呈而来,静待了半个月的沈廷扬终得以领舰队出海。
在那封信里,福尔卡多总督先是用大量篇幅回顾了大明与西班牙王国的友好历史,又表达了对当地土著残忍行径的痛恨。
其后他以马尼拉总督的身份做出了郑重的承诺,表示一定会对当地土著进行严厉的惩处,以维护西班牙王国的国际形象。
到了最后,福尔卡多对大明海军发出邀请,并期望大明这个古老的帝国能够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更大作用,流程也才算是全部走完。
朱慈烺做过很多种预想,里面可能性最大的便是西班牙人在收到那盛气凌人的封信后迫于现实的压力而选择冷淡回应,而大明的舰队在抵达马尼拉之后自也会生出些不大不小的事端。
如此一来,明、西、荷之间的关系就成了魏蜀吴一般。
至此,稳定的三角形架构形成,荷兰人自也得对TW之事细细掂量掂量。
可谁曾想,在看完信后他的脑中却只有两个词:热情洋溢、不卑不亢。
不得不说,能在历史上留下痕迹的人里的确少有蠢货。
这位福尔卡多总督非但没有被愤怒与恐惧冲昏头脑,反倒用一点言辞上的修饰让事情发生了微妙了转变。
可以预想,在经过这次出访之后,福尔卡多必然会大肆宣扬明西友好。
如此一来朱慈烺对荷兰人的下一步动向便有些琢磨不清了。
在常人想来,许会认为朱慈烺的本意就是联西制荷,但他此番派舰队前往实际上却是去制造矛盾的。
这里面的逻辑许会让人有些迷惑,不过若将南中国海上的力量看得明白,却也能辨出其中三味。
论及海上力量,最强的荷兰人,大明次之,西班牙许可忽略不计;
若说到陆军实力,最强的必然是大明,西班牙却还要比荷兰人胜上一筹。
若明、西之间有着些不大不小的龃龉,那么荷兰人势必会作壁上观,否则要便等于主动逼这两国联合;
可若明西两国有着联合到一起的趋势,感受到巨大威胁的荷兰人除了先下手为强,挑一个将其打残之外还哪里有其他选择?
那么问题来了,荷兰人会怎么选?
先攻西班牙的好处非常明显,能够将那片群岛全部控制在手中。
但这样一来荷兰人不但得用自己的陆军去硬刚西班牙人,更可能会遭到明军水师的主动攻击陷入两线作战之中。
先攻大明的好处亦非常明显,只消歼灭明军水师,大明便等于被赶出了南中国海这个牌桌。
可大明水师不弱的消息已经放出,荷兰人势必得考虑战后还有没有能力对南中国海的西班牙人保持绝对优势。
两相权衡数番,朱慈烺终还是摸不准荷兰人会做出何种选择,由此才会在沈廷扬离港之时满脸忧虑。
话到这里,许有人会说,不派舰队去马尼拉不就完了。
原本朱慈烺也是做这般打算的,但没有这趟“出访”,大明与荷兰之间便没了任何变数。
哪怕有着斯特森这个奸细,荷兰人的舰队却也有很大可能会在一两月之后出现在大明沿海。
届时虽不见得能给朱慈烺造成致命威胁,但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所以他在思量数番之后却还是认为该案原计划出访马尼拉。
只是................
“你说沈卿这人怎样?”
嗯?
怎问到这个了?
待听陛下眉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向仁生顿时便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这毕竟乃是君前对答,他自也没多少功夫细细思量,待话音落下一两息之后向仁生便老老实实答了起来。
“沈部堂为人方正,可谓忠君体国,按读书人的话说就是......”话到这里,向仁生略略顿了一下,随后才又接着说道:“对!谦谦君子。”
“嗯,沈卿的确是个谦谦君子。”
应了一声之后,朱慈烺便转身往正堂中走去。
他本还纠结于沈廷扬这个谦谦君子能不能在马尼拉造出些不大不小的事端,可过了这么一阵,他却想开了。
历史本就是个珍珑棋局。
此时的风头大盛许便会在十多步之后化为步步凶险,一时的困顿蹉跎亦有可能化为柳暗花明。
这世上的精算师太多了,他们把每一步的利害得失都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走到最后却都又被虚竹破了阵势。
上苍注定不会让你在精明算计后永远盈利;
注定会有一些你看不懂的会在等待十多步之后才能豁然开朗。
若非如此,这浩如烟海般的历史之中又哪来那么多遗憾,茫茫多的惊才绝艳之辈又怎会都能遇到自己的五丈原、落凤坡?
上天不会被你算计。
心绪及此,朱慈烺顿感念头通达,随即他便转身往正堂而去。
左右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初在应天大牢里都没有这般惆怅,到了现在却怎瞻前顾后,怕不是真将鞋穿上了。
随着身形的移动,淡然地笑容再次浮现于他的脸上,待至正堂门口,他便停下脚步转身说道:“让瞿式耜进来吧。”
话音落下,自有宿卫往院外而去,但心念已然清明的朱慈烺却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便驻了脚步。
“罪臣瞿式耜,拜见陛下,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番大礼之后,风尘仆仆的瞿式耜便伏身于地不再动弹。
他前几日接到诏书时才知道云南的局面已因自己的错漏而一片糜烂。
晓得这些,瞿式耜自不敢耽搁,快马加鞭之下也仅用了四五日功夫便自广西来到了广州,而在入了广州城的第一时间他便到了总督衙门请见陛下。
只是那会的朱慈烺还在因自己的谋算连番落在了空处而情绪不假,这个大明的封疆之臣便也在他院外侯了好一阵子。
“行了,起来吧,将你晾在外面是朕不对。”
“陛......陛下,臣死罪!臣死罪啊!”
“云南的土司们造了反,但广西的却都安安稳稳,若说没有你的功劳却是谁都不信的。”
说到这里,朱慈烺顿了一顿,待见瞿式耜伏在地上双肩不断颤抖,他终还是没有上前搀扶,而是借着说了下去。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你在广西一面稳定局势一面还要筹措军需,若还要你探清周遭各省的情况却是强人所难了。”
朱慈烺这番话并非笼络人心,实乃想清楚其中内情之后的肺腑之言。
前一阵子广州城破,不但折了大将重臣,还让攒了许久的粮草被付之一炬。
此等情形之下,广西周遭全都陷入了战乱之中,哪怕其地土司与云南略有不同,但谁还没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心思?
广西能够还如先前一般安稳,且还能支援周边,瞿式耜这个广西巡抚的功劳又岂是能够忽略的?
“陛下,罪臣........已...已酿下大祸,惟.......”
“行了,起来吧,朕也没料到沙定洲会想出这等计策,难道朕也要领罪吗?”
“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好了,起来吧,莫不是还要朕来扶你?”
话说到这般份上,瞿式耜又往地上重重叩了三下才依命起身,而朱慈烺在看到其眼眶发红、泪痕未干之后便直接转身入内,也算是给了这封疆大吏整理仪容机会。
片刻之后,朱慈烺于正堂坐定,待瞿、向二人入内之后他才又说了起来。
“朕已调张安、赵印选入滇平叛,他们到达之前你便多探探云南情形。”
“臣谨遵陛下旨意。”
到了这会,瞿式耜的情绪已然稳定了下来。
若不看他脸上,仅只听话音的话却也想不到前一刻这位大明的封疆大吏还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见此情形,朱慈烺本还打算好生勉励几句,可谁曾想,素来稳重的向仁生却冷不丁插了一句。
“您不去云南啊?”
话音落下,不但朱慈烺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便连瞿式耜也不着痕迹地将头偏了一下。
“臣.....臣.......”
面对此等情形,向仁生恨不得抽自己两下,但紧接着便听陛下出言化解了自己的尴尬。
“荷兰人那里情况未定,想来是去不了了。”
对于向仁生的心思,朱慈烺却也算是洞若观火。
毕竟宿卫中军基本常随在自己左右,他若是不去云南,那么向仁生八成也当是去不了的。
晓得这些,他倒也没生出什么不满,可当他真想接着前面的话劝勉瞿式耜时,竟又被打断了。
“启禀陛下,顾元镜在院外求见。”
嗯?
最终还是没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