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罗洛浑的话极有道理。
在经了两番大败之后,多尔衮一家独大的趋势已被打断,清廷内里的权力运转逐渐有了些诸王议政的倾向。
所谓诸王议政,指的便是努尔哈赤在实力不足时对各部各旗做出的妥协。
虽然在其执政后期,这样的制度已然形同虚设,但在黄台吉登位的中前期却又重新发挥了作用。
当然,黄台吉也不是个饶爷的孙子。
在度过了登位之初的不稳定状态后,他很快便凭着大汗的优势清洗掉了另外几个有能力威胁其地位的兄弟。
待到最后几年,清廷内部已无人敢在明面上与其作对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状态只能说明各方力量因黄台吉的個人能力而处在了蛰伏之中,并不代表皇权在清廷的权力架构中占据了如何如何的地位。
就拿老代善来说,他在察觉到无法与黄台吉抗衡之后便果断选择急流勇退,以此换取了黄台吉对他儿孙辈的重用。
他本人不但对朝政绝口不提,更还数度传出了病危的消息,似乎这个实力强劲的老王爷已没了半点心气和威胁。
若按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那么黄台吉一系的力量必然会随着时间逐渐增强,所谓诸王议政自也只能成为故老的传说。
可老代善这样的表现终也只是被逼无奈而已,当黄台吉驾崩之后,这个老狐狸立刻便用自己的老辣和阴险给清廷的皇权来了个致命一击。
那时的豪格在黄台吉多年悉心栽培之下已能称得羽翼俱丰,他不但凭着年纪深度参与到了朝政之中,更还拥有着两蓝和部分两黄的支持。
若按寻常情况来说,具备这种条件的豪格当能算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哪怕多尔衮跳出来争位也不见得能改变最终结果。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老代善却打着弥合分歧的幌子支持了个屁大点的娃娃。
最终实力强悍的豪格不得不被迫接受这一结果,实力较弱的多尔衮却成了大清的摄政王爷。
切莫小看了这一步棋,他这一下不但使得两黄旗对豪格的支持不再坚定,更还让多尔衮有了妥协的余地。
如此一来,支持豪格的力量于瞬间落在了下风,福临的继位却成了众望所归。
局面到了这般地步,清廷内里的权力格局自然就成了黄台吉刚刚成为大汗时那种诸王共商议的状态。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样的状态虽会因诸般缘由而出现波动,但各个旗主王爷对朝政的发言权却持续了很长时间。
可在当下..............
“若豪格败得太惨,那么我朝局面便会从三足鼎立变成两强相争,届时不论我玛法与睿亲王哪个胜出,我朝力量必然会空前统一,陛下虽于当下取胜,但从长远来说却是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啊。”
罗洛浑洋洋洒洒地说了好一阵子,待过柱香功夫才抛出了自己的结论,而在听完这番言辞之后,朱慈烺却未接茬,反倒将话题扯到了旁的上面。
“豪格去救汉中了?”
“是。”
话音入耳,罗洛浑的面色立时变了数遍,待略一思量之后才沉声一应。
若按他的本心,自是不愿对明皇说这等软话,但明军毕竟不是张献忠那样的流寇,在其火炮轰击之下,这七盘关也不见得能坚持多少时间。
由此他便想出了将诸般厉害全都剥开揉碎的法子,为的就是能让明皇在投鼠忌器之下,放弃继续追击。
在罗洛浑看来,明皇能够将内斗严重的明廷理到现在这般程度,其人必定擅于政争。
只要自己将某些信息透露出来,那么对方必定会选择让敌人的内斗持续下去。
可谁曾想,对方竟就似个武将一般,对可能导致的局势变化毫不关心,反倒对豪格的去向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
这却让他颇有些幻灭之感。
“你觉得齐心合力便能挡得住朕了?”
就当罗洛浑正感慨于明皇有些名不副实之时,朱慈烺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待从对方的表情中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了些不真实感。
“陛下莫不是以为凭着地利胜了两番便能打得过我八旗劲旅吧?”
“现在自然是打不过的。”
笑着说了一句,罗洛浑便饶有兴致地等着朱慈烺的回答,可当他正打算用准备好的言辞重新夺回谈话主动权时,明皇的话语却又超出了他的预料。
按着常理来说,不论打得过、打不过,身为大明的皇帝都不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可现在明皇竟就不带半点情绪波动地承认打不过鞑子的事实,却让罗洛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三仗赢得都有些取巧之嫌,除了说明朕很厉害之外倒也没什么意义。”
无耻。
这是罗洛浑在听完朱慈烺的话后生出的唯一念头,只是现实摆在眼前,这念头也只存在了片刻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巧.........可不都是取巧么。
只是这巧若朕那么好取,崇祯如何不取?弘光如何不取?
非要等到近乎国破家亡才由这十七八岁的“太子”来取?
心念及此,便是罗洛浑万分不愿承认,但在心里却也不得不认可明皇的自夸。
只是朱慈烺又岂是这么无聊的人?不待对方有所回应,他便又接着说道:“不过你女真满打满算也不过八九十万人,朕便是以十当一,你们怕是也抗不了多久吧。”
“陛下说笑了,若真这么算,那我满人如何能入得了北京?”
“嗯,既如此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待整肃军阵便在手底下见真章吧。”
话音落下,朱慈烺便直接拨转了马头,罗洛浑则在看到这等情景之后直接愣在了原地。
于他看来,话都已经说到了那般程度,便是如豪格那等莽夫也当能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可现在............
“陛下,你.........”
不等罗洛浑再说什么,朱慈烺的身影却已跑出了好远,如此情形他便是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强自咽下,随即便颇不甘心地往关内而去。
朱慈烺不是什么莽夫,对罗洛浑的那番说法也表示认可。
只是他的眼光终与罗洛浑有所不同,对于好坏的界定标准却也会有着极大的差别。
在罗洛浑看来,一个完成了权力集中的大清自然会对大明产生巨大的威胁,但在朱慈烺看来,时间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只要他于内政之中的诸般举措发挥作用,那么满人便是全民皆兵也不太可能是大明的对手。
说到底,他对国家实力的认知远超当下,更不会简单以为拥有某支强军便能如何如何。
此时他既已从对方口中确定了某些信息,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和一个区区郡王再费口舌了。
“梅春。”
“陛下。”
“后军是不是带了小炮?”
方一看到领兵军将,朱慈烺便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待其应声称是之后,一道军令便自他的口中传了出来。
“不等大炮了,就用小炮去轰。”
“陛下,小炮怕是威力不够,消耗.........”
梅春倒也是个过惯了紧巴日子的,待朱慈烺军令下达,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消耗太大不甚划算。
按着寻常来说,他这等想法倒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后军所需皆都是自应天工厂运来,自然得选择更为高效的法子。
只是方才朱慈烺已从罗洛浑口中探出了汉中的局面,如何能够用最快速度走出金牛道才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与之相比,多耗费一些银钱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无妨,全都拉上去,豪格已回兵汉中,我等却不能在此磨蹭了。”
“末将领命!”
朱慈烺既已这般说了,那么速度便成了梅春的唯一追求,其后他自是领命离开,而朱慈烺却不由算了起来。
七盘关距金牛道北面入口约莫还有一百五十里路,而在此关之后还有牢固关与阳平关需得闯过。
此时他自不晓得这两关的具体情况如何,但考虑到这么多年此处少有外敌,想来这两关当也处在年久失修的状态。
只是此时豪格已然带兵北返,哪怕他于每关都只花一两日功夫,拢共算下来却也得晚上个六七日才能抵达汉中。
这等情形之下,仅凭着李定国...................
心念及此,朱慈烺的面上却不由显出了一抹忧色,周遭气氛自也凝重了起来。
只是他对于汉中的情况终也不过凭着些猜测而已,却怎晓得那里的真实情况。
“李将军,八大王殁于阵中虽是天妒英才,但好歹咱们还有报仇的机会,却不可沉沦过甚啊。”
看着眼睛已红肿非常的李定国,孙守法略一犹豫便试着劝了一句。
那日他们的粮草将将送到汉中城里,后脚便接到了从川中送来的急件。
那封急件对西、清两方的最终战果做了番笼统的描述,在其末尾却说明了刘文秀等将已归于大明的情况。
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孙守法于第一时间便亲身去了汉中想要与李定国细细商量一番。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哪怕前去勾兑的士卒已经明确将大西的情况向对方做了通报,但李定国却还是拒绝了会面的要求。
面对这等情况,孙守法自是又急又气。
急的是豪格主力当已踏上了归途,若他们不能在这段时间拿下粮仓,那么最终不但不能切断鞑子的退路,更有可能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至于气的.........
那封信里说的很明白,由刘文秀亲笔所写的信函也于同时发往了李定国处,既然他们已经收到,那么对方必然也已知道各将已经归明的情况。
可就是在这样的清下,对方居然拒绝会面,这除了说明他李定国打着别的算盘之外又怎会有别的可能?
想明白了这些,孙守法自然得与贺珍商量一二。
虽说按着陛下的军令,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可以放弃夺取汉中的计划,但在一番抉择之后,两人却还是打算死磕一番。
只是他们对于李定国的终算不得了解,对其所行的判断自也难免有所错误。
待整军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倒汉中城外之时,孙、贺二人却得到了一个颇让人惊讶地消息。
李定国悲伤过度,甚至数番哭至昏厥,此时待见孙、贺二人领兵杀来,他才意识到与明军之间生了误会。
“孙总兵莫怪,此时文秀、可望既已投身大明,那你们自与我是友非敌,若大明皇帝能助我报仇,定国便是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李将军言重了,陛下素来惜才,你若能归我大明,陛下定然欣喜非常,又谈何当牛做马。”
此时的李定国虽在侃侃而谈,但其声音却是中气全无,而在见到对方这样的表现之后,贺珍却难免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他毕竟也是个投过鞑子的,若不是因为清廷对他这路人马进行了分化瓦解,说不得此时贺珍也已在地下与那几个死在了金牛道中的降将作伴。
能有这样的经历,他自然会把利字摆在当先,对上因张献忠之死而哭得数次昏厥的李定国,自然也就得生出怀疑之心了。
不过话说回来,此时的李定国面色苍白似如大病未愈一般,他这点心思自也只能在暗中想想,待孙、李二人对话之时,他便也插了进来。
“当初闻得闯王死讯,我老贺也是难过得不行,不过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咱们却还得以为八大王报仇为重啊。”
对于贺珍的过往,李定国自也晓得一二,说到底当初才占了川中之时,他们也曾为了夺下汉中而与贺珍交战数番。
只是此时的李定国也不知是在悲伤过度之下导致脑子不太灵光,还是在看到贺珍之后不知该用何种态度面度,待其话音落下之后却是一言不发,仅只怔怔地看着面色逐渐尴尬的贺珍。
“李将军,我老贺投了鞑子也是走投无路,此番不是也已归了大明?”
眼见对方这等模样,贺珍自是想辩解几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当这话音落下之后,李定国却没有于此纠缠,而是直端端地问了一声。
“你进过汉中粮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