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青的心里很不舒坦。
陛下一出就是大半年,期间风餐露宿都不需多说,便是险境都落了几番。
可当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战败强敌得胜而归之时,一番好端端的凯旋竟就被那几个糟老头子给搅和了!
不就是娶媳妇的事吗?
成祖娶了勋贵之女,天下还是大明的。
先帝没娶勋贵之女,天下险些姓了爱新觉罗。
退一万步讲,就算娶了徐家姑娘便要亡国,至于挑今天让陛下不痛快吗?
“朕晓得你在担心什么,左右不过一帮子老朽还不死心,待朕将他们全部杀光,你父自不会成了众矢之的!”
对!就该好好杀上一番!
灭了阿济格,鞑子不就来求和了?
打赢了荷兰人,西班牙不就送姑娘了?
京观一铸,达延爷父不也安安稳稳?
是该让这些老怂们,晓得厉害了!
心念及此,胡一青便将手放到了战刃上,似乎一有军令传下便要折返宫中,将那些让陛下不痛快的货色全都送去见太祖。
只是..........
为何还没有军令布下?
眼见自家陛下既不动弹也不出声,胡一青便略有些好奇地朝他面上瞟了一眼,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将才还杀气腾腾的陛下竟在面上挂着一丝笑意。
“陛下!不可!”
先是一声疾呼,随即便是急促的脚步声,其后仅只一两个呼吸徐绍月的身影便已出现在了闺房门口。
“舍得出来了?”
房门与院门之间并不算太远,她这才出来就已看到朱慈烺满口白牙。
到了这会她自也已明白方才那等言语只是为了激自己出来而已,能走到这般地步的皇帝又怎可能动辄便对大臣们喊打喊杀。
“陛.......您........臣女徐绍月拜见陛下。”
“一青,你们先在门口等着,朕与徐家姑娘有两句话要说。”
“得令!”
皇命既出,自没有人敢留在院内,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诸人尽皆退去,朱慈烺却只憋出了一句“平身”便凝在了当场。
他明白徐绍月如此转变的根源,也能理解徐胤爵反对这么婚事的考量。
说到底,徐家并非寻常,就算不晓得某些事情的内里,但总能凭着对朝局的了解生出某些猜测。
延绵数百年下来,却不知有多少惊天隐秘藏在了徐胤爵的脑子里,他又如何会将自己的独女推到这火坑之中?
老实讲,他在过来的路上便已想好了诸般说辞,亦有十足的把握能对徐胤爵老哥釜底抽薪,可当看到这豆蔻年华的女娃,再想想入宫之后所要承担的压力,他那些言语却终还是没能说得出来。
时间一丝一丝流逝,院中却始终保持着宁静,就当朱慈烺心中万分犹豫之时,他却不知道低头不语的徐绍月也正在偷偷打量着自己。
不是有话要说吗?
为何将人赶走又一言不发?
连衣甲都没换便过来了吗?
呀!甲上如何有破处?
莫不是又亲自上阵了?
是了,早前大军被鞑子围在汉中,大抵.........那一仗也胜得很难吧。
随着思绪的转动,徐绍月心中却莫名疼了一下,其后她又壮着胆子将头稍稍抬起了一些,朱慈烺那风尘仆仆地身影终于完全落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黑了,也瘦了。
有那么多臣子,为何非要去吃那等苦处?
就不能安心待在宫................
大明自有万千臣子,可先帝却还是自缢于京。
人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就连他最为信重的父亲也怕自家担了风险而反对这门婚事。
放眼天下,臣子百姓都等着他遮风挡雨,可他又能靠到谁来?
思绪转到一半,徐绍月心中却突然一阵黯然,待再有念头生出,她却觉眼前一阵模糊,紧接着便听朱慈烺那慌乱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怎了?我又没怪你的意思,”说着朱慈烺便打算往前靠上一些,可脚步还没迈出却思想到了什么一般,随即他连忙止住了步子,紧接着便颇为换乱地说道:“我晓得你父是担心卷到了政争之中,待忙完这阵,他想告老便告老,想混差事便混差事,我绝不强求。”
话音未完,朱慈烺便已有了退走的心思,可这一番话说出,却不知戳到了女娃的哪個痛处,随即那眼泪便似断掉的珠串一般不断滑落,南征北战的大明皇帝竟就没了奈何。
他终不是那等长在帝王之家的铁石心肠,对上敌人虽能毫无负担地说出“皆铸京观”,可当遇到这与自己有着婚约的女娃之时却无力摆出皇帝的姿态。
大抵是老朱家的遗传吧。
看着眼前的女娃,朱慈烺头一次对这幅躯体的血脉有了信心。
只是若不能止了徐绍月的眼泪,这等事情总难免影响了她的清誉,他这个始作俑者自也不能就这么逃了。
“你放心,这番回去朕便下旨,必不叫你徐家卷入朝中争斗。”
“那你呢?”
“什么?”
愣愣地看着突然开口的徐绍月,朱慈烺却没反应过来话中所指,就当他正有些转不过弯时,那清脆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
“父亲已给我说过,似宪宗那等雄才伟略的皇帝也在万贵妃病故后数月便.........你...........”
徐绍月虽未将话彻底说破,但内里的含义却明明白白地放在了朱慈烺面前。
而于此时,心中的诸般谋算这才又浮了出来,沉吟片刻,大明的皇帝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皇帝本就是孤家寡人,若真寻不到合适的后宫之主..........难道朕还怕了他们不成?”
孤家寡人。
这四个字一出,本已止住眼泪的徐绍月却又觉得两眼发酸,可还不等她的眼泪再次滑落便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过来。
“臣等!求见陛下!”
来的好快!
朱慈烺虽未花了多少功夫便入了魏国公府,但若乘着轿子却需要不少时间。
此时他才说了这么几句,那帮子人物便已似追魂一般赶了过来,可见他们对选后之事是多么看重。
“门又没关,进来便是。”
朱慈烺一面说着,一面便转向了院门,仅只一半个呼吸的功夫,面沉如水的徐胤爵率先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其后也不知是看到两人还衣衫完整,还是相距甚远,他极其明显地长舒了一口气才快步走入院中,紧接着几个老臣便也尾随而至。
“臣等拜见陛下。”
钱谦益、徐瑜、刘宗周、黄道周,这几人既是朝中重臣,又是士林魁首,此番联袂出现想来.........
“骑马过来的?”
“是。”
“其他人呢?”
“陛下既已回了宫中,此番迎驾便也算是圆满,所以老臣便做主让各臣都散去了。”
朱慈烺的声音里无有半点情绪,可钱谦益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接。
按他的本心是极不愿趟这浑水的,怎奈身为大明的首辅,万般情状皆都得归在他的身上,更何况............
唉~~~~~
于心中叹了一声,钱谦益的身子却又往地上伏了一些,而当他正想如何结了今日之事时,陛下的声音竟又传了过来。
“哦?为何不领百官前来?”
嘡!
话音入耳,钱老学士心中顿时一沉。
陛下的语气极为平淡,就似在说无甚要紧的事情一般,可这话里的含义却真真算得诛心。
说到底,强闯臣子府邸都已算是不妥,更何况还直接闯到了大家闺秀院中,若真有什么落在了旁人眼中,就算陛下能中兴大明,史书上的名声却得更南北朝几个放到一起了。
心念及此,钱老先生便打算解释两句,可他这里还未想好说辞,徐瑜那痛心疾首的声音却已传了开来:“陛下如何这般荒唐?!”
说着,徐瑜竟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随即他朝前走了两步,紧接着便用颤抖的手指向了大明皇帝:“强闯臣子内院,那是高、刘之辈才能做出的事情,你明明身负朝野厚望,眼看着就是能比拟光武的一代圣君,如何......如何能为了个寻常女子置万代名声不顾啊!!!”
“她非寻常女子,她与朕有过婚约。”
朱慈烺方自牢中脱身便见到了徐瑜,若无他的帮助,便是朱慈烺智机百出也没法入了魏国公府,自也不能轻易收复应天驻军。
这一路走来,徐瑜将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他只觉是老天保佑,这才在危难之际降下了这等圣君种子。
可这等人物不仅做了此等荒唐事,到了现在仅还不知悔改,如此表现直让徐瑜觉得似天塌一般,不及再说什么便一阵踉跄。
“督院!”
“你没事吧?”
“来人!扶徐督院下去休息!”
一阵手忙脚乱,徐瑜便被国公府的下人扶到了侧院,而朱慈烺却立在原地便连半点反应都无。
他晓得徐瑜是真心为自己好,也知道这般作为实在将这老臣气得够呛。
可他原本的打算已然落空,若不能展现出足够的强硬便等于在这番交锋之中落了下等,届时.......
万不能心软!
心念及此,朱慈烺便将面上的关切全都收了回去,随即他又把视线投到了刘宗周身上,似乎是在说“到你了”。
“陛下!”
果然,四目方对,这个名满文坛的大家竟也不管不顾地站了起来,待那一阵痛心疾首的大喝之后,他便已来到了明皇四五步跟前。
“娶百姓之女为后乃是祖制!您就算信不过我等,信不过徐督院,难道您连祖宗成法都信不过吗?!”
“成法?太祖可是给成祖选了勋贵之女,后面的百姓之女也不是没出过肆意妄为的外戚。”
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朱慈烺便沉着脸等待刘宗周出招。
老实讲,当朱慈烺举出这等例子的时候,刘宗周想要用祖制压人的盘算便再难得逞。
可他纵有千般说辞能够破了刘宗周的理由,当一个皇帝被迫与自己的臣子开始辩论的时候,他便已经败了。
按他原本所想,此番凯旋之后定然会有人拿着选后的事情发难,而他也可以借此展现出自己的强硬,让应天诸臣明白一件事情。
今日的皇帝,已非将将登基,更非才从兵部大牢脱身。
他自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才有了这番盘算,实在是后面的作为必然会触及到某些人的根本,若他还是早前那副好说话的模样,无尽的麻烦却还在其次,耽搁了施政才是真正的祸患。
局面的发展果然没有出了他的预料。
就在迎驾之时便已有人摆出了一副为国为民的模样,而他也按着原本的计划直接来到了魏国公府。
只要他用想好的说辞将那丫头说服,徐胤爵大抵也没胆子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硬抗。
待到那时,上有太后懿旨,下有徐家父女的同意,哪怕满朝皆都反对却也搅不了这门婚事,他自也能通过这番强硬减少后面的阻力。
可谁曾想...............
“陛下!就算祖制有变,可您总不能似暴君一般强抢民女啊!”
一句话直接戳到了朱慈烺的软处,这一番争锋他自也再无还手之力。
归到根里,他终还是不能如真正的帝王一般对旁人的感受毫不在乎。
罢了。
来日方长。
这番落了下风,终还有别的机会。
说破天去,老子也非当初,大不了直接强推政令,难道咱的刀把子还砍不下几颗脑袋?
随着心绪的转动朱慈烺便已有了接受这番挫折的打算。
可话说回来,接受归接受,他也没打算让那帮子人赢得那么容易,待刘宗周痛心疾首的话音落下,他便将脸沉了下来。
“刘先生慎言,朕与徐姑娘在太后那里便已见过,此番入府更是在谨守礼法,毫无逾越之处,若你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朕却要问问先贤,这谤君之罪当如何处置。”
“除了高家的那几个暴君,哪朝哪代都未曾听过天子会强见臣下家眷,老臣担不起这谤君之罪!”
刘宗周咬紧这点不放,却让朱慈烺气得两手发颤,可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他除了不讲理之外便也没了旁的路数,略一犹豫便准备以暴怒收了今日事端。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当他正要厉声呵斥,一阵清脆的话语声却突然传了过来。
“刘先生怕是忘了,早前太后已将臣女许予陛下为妃,今日一见却算不得强闯臣下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