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圆月在天际渐渐去痕迹,只剩下淡淡的轮廓。
身披铁衣的战士,手扶长刀坐在灯柱下,来不及干涸的血浆从甲胄上滚落,又渗入地里。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快速逼近。
战士起身拔刀,指向来人,目光凌厉。
“是你啊,”只是他忽然又笑了,“来晚了些,康。”
青年头上的白发多少有些凌乱,不少地方结上了血痂,但这笑容却显得很是灿烂。
“老路,这里是怎么了!今天到底发生什么事?”
沙克壮汉手提分段斧,满脸震惊。
——康杀出了城主府。
诡异的宴席,无人赴宴,这无论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那个卫兵还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在这里吃饱喝足,再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这分明是要软禁他们。
康假装回席,趁那个卫兵不注意,一个转身就把他打翻,夺了他的武器就跑。
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想到自己只是想要离开,就惊动了整座城主府。
一开始康还非常克制,只以缴械和让对方失去行动能力为主,一边试着问出事情的真相……没想到卫兵直接调动了军弩和炮台。
机械无情,这可是能杀人的东西,想留手都不行。
一番血战后,康终于杀了出来。
同时他也在心中哀叹,自己这份工作怕是保不住了。
然而他不能不这么做。
要知道连对付自己,这些人都宁愿下这么大的狠手,那些不在场赴宴的人,又是遭遇了什么?
康第一时间想起了路北游。
于是他首先赶往了路兄弟居住的长屋,初时所见的场面差点让他心凉,因为长屋外躺着好些具尸体,屋内的人恐有不测。
但当康仔细检查过后却发现,不少死者身上的伤口狭长,杀人者出手极快,刀刃也轻薄,不像路兄弟所为,手法倒更像联合城的武士。
他知晓的人选,只有雷霆竞技场上的黄家两兄弟。
但如果是他们的话,这出手的凌厉说明那人的实力又上了好几分。
而更多的尸体却是死于弩箭。
康凭借他的经验判断出,那些弩箭的制式很常规,但威力远大于一般的军用射弩。
这样的十字弩,只有科技猎人才持有。
那出自他们探索废墟遗迹时,打捞还原的古代技术。因此这一系列的十字弩也被称为【旧世界弩】,设计与大陆上通行的十字弩完全不同,甚至称之为‘十字弩’都有些勉强。
科技猎人也参与了进来?
这让康越发觉得扑朔迷离。
事发突然,康决定闯入路兄弟家中,好消息是长屋内空无一人,也没有人受伤的痕迹。
但他因此也发现,对方的这间屋子布局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杀机,厚重的家具与挡板都可以成为抵御入侵时的掩体,上面还有临时开合的射击孔,一层失守时还可以退往二层,而在最高层还有沿着崖壁小径挂梯逃跑的通道……这都不能叫安全屋,而该称为堡垒,严密到让人不禁怀疑屋主人有被迫害妄想症的地步。
事实上这些布置大多数也没能用上,因为入侵者被直接消灭在了屋外。
而遭遇了袭击,屋里的人也早已撤走。
康放下心来,但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寻找,只能沿着街区逐一搜寻。又因为自己惹上了卫兵,不敢闹大动静,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才看到路兄弟的身影。
只是这场面背景,让康大为震撼。
遍地的沙克人尸体与残肢,路兄弟也穿着一件陌生的精铁甲胄,浑身浴血。
他站在这死尸堆中,脸上带着一丝奋战过后的倦怠。
康从未见过自己这位朋友的这副模样,感觉就像是个刚从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将军亦或是君王。
——也有可能是绝世的暴徒。
康看到这一幕,差点一句“趴下抱头放弃抵抗”脱口而出。
警卫的职业病犯了。
路梦笑笑:“这说来就话长了。”
康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还躺着两个沙克人,面孔也是熟识。
一个是新人中表现颇为出彩的亚敏,他头枕着街边的石坎,大张着嘴,胸腹微微起伏……
睡得颇为香甜。
亚敏的手腕边散落着一个针筒,看标识是路梦珍藏许久的麻醉剂,一股脑给这个处在狂化边缘的年轻人注射了进去——这导致他虽然经历了克拉尔之死的幻象,但周身肌肉麻痹动弹不得,就仿佛做了一场隔世的大梦。
路梦只是给他粗做包扎,伤口就很快愈合,飞牛确实没想杀死他。
另一个人形,康则花了好一阵功夫才辨认出来。
“这是……艾达?”他犹豫了一会儿。
康并不是不知道艾达,这个沙克人虽然在赛场上的表现不算亮眼,但私下里热情温和,慷慨大方,不少人都很喜欢他。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他已经隐隐成为了新人中的领袖。
然而地上的艾达,和平时大不相同。
他只剩下一条手臂,一道狰狞的伤口从身上斜切过去,几乎要把整个人都分成两半;而他周身的骨板和鳞甲也片片剥落,让康想起了人们衰老时掉落的牙齿,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多。
艾达现在的模样的确就像衰老一般,肌肉萎缩,眼角也浮现出了皱纹。
从那惨青的脸色以及毫无起伏的胸腔来看,他早已死去多时了。
重伤在身,又失去了自己的武器,战斗的结果早已注定。
“你也可以叫他,飞牛。”
路梦从贴身的布兜里,掏出一小壶烈酒倒进嘴里。
“飞牛?!”康变了脸色,甚至不自觉倒退了一步。
身为沙克王国的战士,人们甚至可能不知道克拉尔之选,但没有人不知道飞牛的名号。
他是沙格尔时期留下的最大叛党,哪怕伟大的石魔已然登基,飞牛也不愿意臣服。他独自穿越整个斯坦沙漠深入蜘蛛平原躲避追捕,当所有人都认为这个余孽已经葬身在人皮蜘蛛的消化腺中时,他又重新出现在了世人的眼前,带着血雨腥风。
有人说他是穷凶极恶的怪物,身高一丈,择人而噬,所到之地留下的只有亡魂和恐惧。
但也有人在私下里说他是最后一个真正的沙克战士,唯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与同伴们把酒高歌。
康无法相信。
且不说艾达的样貌与传说中的飞牛相差太远。
如果他真的是飞牛,他又怎么会死在这里……
或者说,飞牛怎么会死呢?
康也知道这么说没有道理,但在大多数沙克战士的心中,飞牛就如同不死的化身。
“嗯。”
辛辣的酒液入喉,路梦的身子微微暖和了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就是大家都没见过他这样子,不知道还认不认赏金啊……”
因为要配备“外观固定”的模组,“液体可饮用”自然就没装,所以他现在喝下去的就是普通的酒水,否则今晚的战斗还要更加轻松一些。
以后是时候解锁更多槽位了。
——在今晚的战斗开始前,艾达曾问过路梦为什么不披甲。
这当然是一次试探,而自己也骗过了对方。
其实,路梦也提醒过艾达,他的武器品质并不算高。
只是,路梦早已知道了答案。
他拾起地上已经断成两截的分段斧,把它们拼在一起。
艾达说过,这是朋友送给他的。
而这个人,就是前任国王沙格尔;这把分段斧,也被称为【牛角斧】,是背景中少有的单独命名的武器,其余有这个资格的,无不是铭刃级别的顶级装备。
多少玩家在打败了飞牛后,期待着能爆出好武器,完事拿到手后却破口大骂。
因为牛角斧,只是旧改装刀级别的,对能够杀死飞牛的人来说,这一级别等同废铁。
想来沙格尔将牛角斧赠送给艾达的时候,也没打算让这个当时还略显平凡的战士拿着它踏上战场吧,这只是相当于仪杖或者尚方宝剑那样的礼器。
然而当沙格尔死后,艾达带着牛角斧,一手创立了克拉尔之选。
在成为了所有沙克战士畏惧又憧憬的飞牛后,他还是一直使用着它。
这柄粗粝的武器从此饮血无数。
真是……固执啊。
沙格尔国王也没有子嗣,他的称号被人渐渐遗忘,曾经的政策和传统被全盘推翻,就连他的名字人们也开始不在公开场合提起——石魔女王的荣耀完全压过了这位老国王。
那么牛角斧,就是沙格尔留在世上唯一的东西了。
如果连飞牛都抛下了它……那大概,就再没有谁还愿意记得沙格尔的存在。
当路梦一刀斩断牛角斧时,已经完全狂化的飞牛突然停顿了下来。
他眼中的血海翻涌,又像真正的潮水般褪去,奇迹般地恢复了神智。
接着流下了孩子般的泪水。
下一刻,路梦扑身向前。
他身披重甲,但还是轻盈地一跃而起,如同鹰一般降落,把长刀贯入了飞牛的后颈。
重力把路梦扯得下坠,长刀贴着脊椎一路滑下,把一节节的椎骨切开。
透明的脊髓带着猩红喷射出来。
狂战士像是散了架一般轰然坍塌。
这一过程的痛苦,原本足以让人忍不住当场自尽,但飞牛只是一言不发。
失去了狂化的支撑,他很快如同脱水一般萎缩成了原本的模样。
从一开始胜券在握的张狂,到倾尽全力暴怒,此刻濒死之际,沙克人的表情反而平静如水。
听说每一个狂战士看到的幻象其实都是不同的,这掺入了他们自己的理解,大多数人描述克拉尔死亡前是如同山海咆哮般狂暴、愤怒和昂扬。
但路梦突然觉得。
那位统一了沙克部族又百战身死的传奇战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大概也只是这样平静,无悲无喜。
他们等待死亡就像等待注定相逢的命运。
艾达突然开口:“干得不错。”
路梦收刀,驻足回望。
沙克人的身躯就好似漏壶一般,鲜血滚滚涌出,又在身下汇聚成潭。
“我很好奇,”路梦说道,“有没有那么一刻,你是真的打算招揽我?”
根据他对克拉尔之选的了解,他们不喜欢‘下等种族’,但因为他们是克拉尔的虔诚追随者,力量至上,如果一个外族人能在战斗中证明他的能力,同样也能赢得他们的尊敬。
路梦自认为还算够格。
毕竟连贺隼那种人都能得到他们抛来的橄榄枝。
然而艾达每一次提起类似的条件,不是为了伪装,就是为了麻痹自己,若是他稍一迟疑,劈来的就会是牛角斧的锋刃。
这让路梦稍微有些不忿。
艾达的身形一颤,但运动神经已经破坏,所以路梦也看不出他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我说过,我们是一类人。”沙克人的声音逐渐微弱,“所以我们绝无共存的可能。”
路梦笑笑:“我们都是坏蛋吗?”
“不,是我们一样的固执……”
艾达松开手,握着的后半截牛角斧掉落在地。
【实战等级:67→70(军团级)】
……
路梦握住牛角斧,擦去上面的血污,看清了斧柄上的一行小字。
字迹和沙格尔撰写的铭文不同,像是有人后加上去的,刻得歪歪扭扭,也没有署名:
“为他,我百战不殆。”
“为他,我百死不悔。”
路梦不动声色,将牛角斧的前半截递给好奇的康,让他看上面的铭文。
“这……真的是飞牛?”读完之后,康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
沙克大汉看向路梦。
同一时间里,震撼来得太多。
他原本以为自己冲出城主府,一路上的冒险就已经算是惊奇,却没想到就在同一时间里,此处还发生了这样的故事。
先是揭露了飞牛的真实身份,但还没等人适应,他就已经身死。
而杀死他的,又正是自己的这个朋友。
——路北游。
有的时候,人们对于远在天边的传奇并不会有多大的感触,只有当它发生在自己身边时,才会知道有多震撼。
“路,路北游阁下?”
康一时有些拘手拘脚。
如果不是立场不同,大多数战士遇上飞牛也是要给予尊重——对能够杀了他的战士更是如此。
偏偏路北游甚至还只是个新晋的人类战士,连称号都还没有。
这让康只能加上他的名字,叫得颇为别扭。
“还是叫我路梦吧。”路梦笑了笑,拍了拍沙克大汉的肩膀。
两人的身上都染着血,但只这一个动作,他们就仿佛又回到了往常相处的那副模样。
康也松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不对:
“路梦?”
康依稀记得,对方说过,只有在自己混不下去的时候,才可以用这个名字去找他……
“要不然呢?”路梦摊摊手,又指着满街的尸骸,“你不会觉得我们干下了这些事,明天你还能老老实实打卡上班吧,我的警官大人?”
靠。
康很想说,我最多只能算是从犯。
而且我根本就不知情!
路梦在心底轻叹了一下,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康在后来会沦落到流浪战士的地步了。
就算没有自己,这个人也不会老实地被阴谋摆布。
他离政治斗争很远,但还是不免被卷入漩涡当中。
不过原背景中康只有独自一人,得知真相后,就无处归宿,信念也有所不同了。
就在康梳理着脑中的一团乱麻时,路梦耳尖微动,朝身后望去。
一个无角人出现在街边。
他的步伐因为虚弱和劳累有些蹒跚,但方向坚定。
被带离了战场的巴彦竟是又出现在了这里,直直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