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予笙自回国以来,连日情绪低落,几乎彻夜难眠,直到临近订婚宴的前两周,那根压制在温顺躯壳下的叛逆反骨,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蠢蠢欲动。
夜里凌晨,趁全家人熟睡之际,她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床,拿着手机走到卧室露台外。
深秋露重,顾予笙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借着月色拨通小舅舅的手机号码。
响了几声,电话接通。
那头还未开口,女孩带着微弱哭腔的软嗓就已传入对方听筒。
“舅舅,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要嫁给周宗砚,打死都不嫁,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这个时间点,整个别墅区满山静谧。
顾予笙说完后,电话里陷入一阵异常而漫长的沉默。
就在她微微蹙眉,想要再度出声时,里面传来男人温沉磁性的低嗓,“顾小姐打错了。”
“......”
顾予笙拿开手机看一眼屏幕。
舅舅前些天换了新号码,难道是自己保存出错?
好尴尬。
她赧然地说了声抱歉,并礼貌询问:“请问你是哪位?”
对方知道她姓顾,应该是圈内熟人。
静默须臾。
却听男人淡声吐出三个字:“周宗砚。”
?!
呼吸凝住。
顾予笙一动不动,显然被这突发情况震到。
电话那边没给她缓冲的机会。
周宗砚说:“顾小姐对这桩婚事有异议,不妨直接跟我谈,明晚七点,如果你方便,我们可以吃顿饭。”
意思是,有什么话当面讲。
事情俨然超出她的预计。
顾予笙知道,周宗砚身世显赫,早些年一直在海外开拓市场,事业心极重,这样的男人无心情爱,即便结婚,也只是跟她维持表面夫妻,互不干涉,等到多年后时机成熟,左右不过一纸离婚协议。
既是形婚,又何必在乎她愿不愿意。
那么,他约她见面,究竟要聊些什么?
入睡前,顾予笙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眼皮困顿到极致,才不情不愿将备注为舅舅的号码,改成了‘联姻工具人’。
并发去短信:【周先生,明晚吃饭的地点,能不能由我定?】
本以为对方已经歇下。
不料半分钟,周宗砚回复:【顾小姐可根据自己喜好,随意安排。】
简洁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主人刻在骨子里的端方绅士。
但奇怪的是,并未让人觉得疏离冷淡。
反倒突然心平气和下来,想要摒弃一切杂念,静待明天的单独会面。
顾予笙想,以她的心智和阅历,与这样的男人打交道,究竟有几分胜算?
哪怕只有一分。
也总要试试。
次日下午,天气阴沉似有降雨征兆。
顾予笙收拾完下楼,环顾别墅半圈,发现只有佣人打扫的身影。
这才想起,父亲晚上有私人饭局,母亲作为家眷通常会一同随行。
最近刚回国,借由倒时差的名头足不出户,就是为了不想过早地被安排去见周家长辈。
今天突有闲情逸致要出门,父亲见到,一定会多问。
天时地利人和,正好免去她绞尽脑汁找借口溜出去的烦恼。
去车库,开着她那辆整整两年没碰过的宝贝爱车,徐徐驶离别墅区。
抵达吃饭的地方时间尚早,刚过六点半。
预订的包厢在二楼,是一家地道的蜀地私房菜馆,以辣为名。
她能吃辣。
但周家那位,倒不一定。
本以为商人讲求准时准点。
没想到等服务员推开包厢门时,顾予笙不经意抬眸,便看到隔着半透明青纱屏风之后,早已静立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内室装潢古朴雅致,且有一面窗户临街,举目远眺,能将西巷尽头灯火摇曳的红墙绿瓦收入眼底,老京城的悠长历史感扑面而来。
当时,男人正握着手机站在窗前,电话那头不知说什么,听他偶尔回应两句,不疾不徐的语调中,姿态稍显得清冷倦怠。
时隔六年,再次见到这位周家继承人,顾予笙心里仍旧揣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怯弱和退缩。
那是源于人与人之间天然气场的落差反应。
亦如年少初遇时,仅一道沉默背影,就足以令她望而却步,觉得那人矜贵又高不可攀。
察觉到门口动静。
周宗砚讲话的语速稍顿,缓缓侧身,沉静目光跟随女孩步履,宛如电影画面,一帧帧转过屏风,慢慢映入眼帘。
他朝女孩微颔首,简单交代完两句,便结束了电话。
服务员拿着菜单递过来,周宗砚温和抬手,示意女士优先。
也在此时此刻,顾予笙不偏不倚撞入那双深静如墨的黑眸,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认真打量起对面人。
十月深秋,男人仅着一件烟灰色衬衫,喉颈下深色暗纹领带冷欲妥帖,高定面料剪裁合衬,勾勒出宽肩窄腰和上身线条流畅硬朗的体型。
历经岁月沉淀,使得他本就轮廓分明的五官,如今愈显深邃隽冷。
年近三十的周宗砚,周身气质如上好的墨玉经成年累月雕琢,锋锐棱角皆悉过往,余留醇韵深厚的成熟内敛,哪怕静坐一隅,也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而这种存在感,偏又不带丝毫攻击性。
包容,随和,温润。
叫人倍感舒适,却又不敢造次。
无端联想到一个词……
新中式儒商。
这大概是顾予笙给自己这位未婚夫最贴切的形容。
满室静谧,女孩没有意识到自己视线停留过久。
久到周宗砚抬目越过桌面青瓷杯盏,透过缭绕升起的茶雾,将平静温热的目光缓缓落于她身上。
女孩毫无反应,周宗砚也未愠恼。
波澜不惊地坐着,任由她反复审视和度量。
与此同时,那只骨节修长的手斟一杯七分满的白茶,待茶雾散开,礼节绅士地搁至女孩面前。
“如果没记错,六年前我与顾小姐的最后一面,是在周家老宅的后花园里。”
男人低润沉缓的嗓音,适时拉回她的思绪。
顾予笙不动声色地醒过神来。
视线回正,清凌凌的杏眸再度看向周宗砚,她轻轻点头:“那年周爷爷七十岁寿辰,我贪玩迷路差点掉进庭院荷塘里,幸好周先生路过,及时将我带出去。”
“那时你十五岁。”
“周先生二十三。”顾予笙顺势接话。
空气静默两秒。
周宗砚温和地抬了下唇,“所以顾小姐排斥这门婚事,是与我们的年龄差距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