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这个参数……”
“给我看看。”
实验室内一片祥和的交流氛围。
而在此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就像那位以生命传讯的马拉松士兵一样,对着实验室内的众人说道:“投票结果出来了。”
众人神色严肃地站起来:“结果怎么样?”
即使几乎累瘫在地,他还是明显地神色暗淡下来:“没有通过。”
“怎么会这这样!”
“唉!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理论的最前沿,又要被甩下去了吗!”
“我们教授不是支持建成加速器吗?!”
“别想了,教授连院士都不是,就算他支持,也投不了票啊!”
在一片唉声叹气的氛围之中,唯有许开和他对面的那个师弟神色颇为平静。他们对视一眼,而后默契地走出实验室,来到了空旷的楼顶。
“师兄,对这個结果,你很高兴是吧。”许开的师弟平静地看着许开的眼睛,眼底却隐藏着一丝晦暗。
“怎么说呢……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落。若是能建成,我自然很高兴。但若没通过决议,建设加速器的那笔钱真能如杨老所说一般用到其他的领域,便是不在科研的领域,能用到教育、医疗等各个也急需钱的领域,我也为之欣喜。”
“难得王老他们能有一些领域达到了全世界领先的水平,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座加速器,我们就能彻底摆脱物理领域被西方掌握的情况!这个时候回来,回来也就罢了,还阻止我们建设加速器,我看他就是他们派过来阻碍我们基础科学发展的!”师弟愤愤不平地说道,语气里充满不甘的意味。
许开皱眉:“师弟,别这么说。杨老一把年纪了还回国来,就是担心国内的科学水平,想在最后的时间再培养出几个人才出来。”
“可师兄,我们缺的就是一座先进的加速器啊!”
许开默默地看着师弟那愤怒的模样。
这位师弟是天才,真正的天才。许开当初能从一个教育资源差到极点的小乡村考上全国最顶尖的大学,自然也担得起“天才”二字。但在这位师弟面前,却显得不够看。
就连他们的那位院士师公都称赞师弟甚至有可能在物理学史上留名。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有些幼稚了吧。并非是心智不成熟,只是有些时候想当然了点。
“建设粒子加速器的预算至少要达到两千亿,而建设过程中随时预算随时增加也不是没有可能,世界上几乎所有加速器建设过程中都面临过这个问题。就算我们认为每个人都是干净的,不会从中捞取利益,但建成之后每年的维护费用你知道有多少吗?这里用了这么多钱,那其他领域怎么办?当初建设正负电子对撞机的时候,几乎花光了当时一整年的预算,导致了数个领域的研究停滞不前。师弟,你是知道那段历史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现在国家不缺这笔钱!”师弟还是不能理解,“师兄,你的研究如果能有一台足够水准的加速器,或许就能有所突破了,你难道甘心吗?”
“……说甘心,是不可能的,但我更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更多人需要这笔钱。所以就像我说的那样,我既不会因为建成而欣喜,也不会因为建不成而失落。”许开沉默了一阵。
“有什么需要的?现在这个社会,人人有书读,又饿不死人,只有懒汉才会需要国家的救助!”
“……你认真的?”
原本眺望着远方的许开,转过来看着师弟的脸,眼神带着一种深沉。
“既然如此,这次我回老家的时候,你要不要跟着我回去一趟?”许开向师弟提议道。
“回去做什么?”
“去看看这人世间。”
“师兄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不是搞理论物理的,说话怎么这么文艺。”
“滚。”
……
……
“……你能不能开慢一点?”
许开从车上晃晃悠悠地下来,并不晕车的他难得地体会到了一次晕车的感觉。
“真是浪费你这辆好车了。”许开无奈地看着师弟的车,心想师弟是真的有钱。飞机不可能直接把他送到他的老家,因此只能到一座有机场的城市。结果在那里,师弟带着他回到了他家里在这里买的别墅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带着他从装满车的车库里随意挑了一辆车,开着这辆车回到了这座小镇。
许开不懂车,不知道那个车标代表着什么意思,但也能看出这辆车定然价值不菲。
“我说师兄嫌我开得快,那就你来开车。你又不开,那有什么办法?”师弟无所谓地耸肩。
“我说了我没有驾照啊!”
“现在哪还有人没有驾照,师兄,你卡在科目几啊?”师弟饶有兴致地问道,没想到师兄居然还会被小小的驾驶资格考试给难到。
“我压根就没去报名过驾校。”
“……啊?”
“我没钱。当时上学的时候,莪用的是县里奖励我的钱交学费、生活费。报名个驾校就要好几千,够我用好几个月了,未来我还不一定买得起车,哪来多余的钱去考驾照?现在倒是有希望买车了,但研究那么忙,更是没有时间,所以我没有驾照。”
师弟一阵沉默,他听说过师兄家里条件不好,但没想到这么不好,居然连驾校的几千块钱都拿不出来。
随后,他看向两边的楼房。天色已晚,若是还在大学那边的城市,这点时间只能说是夜生活刚刚开始,但现在,在沥青都没有铺上的公路上,只能见到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
这座小镇已经开始陷入沉睡了。
周围的楼房也十分低矮,几乎见不到五层楼以上的建筑。道路两旁的护栏锈迹斑斑,似乎很久没有维护过。走出停车场,师弟险些摔了一跤,竟然是饭店门口的路面被长久以来没能打扫干净的油浸得非比寻常地光滑。
许开走在这里,却十分熟练地放慢了脚步,以免滑倒,似乎来过无数次一般。
“师兄,你去哪?不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吗?”
“去我的高中。”
“高中?这个点了,哪个高中还在上学啊。”
“晚自习十点钟才会下课。现在还没到九点。去看一看吧,我每次回来都会去看看的。”
“晚自习是什么?”师弟一脸迷茫地问道。
许开的脚步一顿,随即似乎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跟我来吧。”
跟着许开来到他的高中,果然如许开所说,这里灯火通明,却安静无比。师弟目瞪口呆地看着安安静静的校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确实听说过晚自习,但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样子的。这些人不会觉得累吗?”
许开却已经来到门口,熟练地与门卫打起招呼,原本嗑着瓜子聊天的门卫们见到他也十分惊喜,拍打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着说你这小子怎么今年回来的这么早。
许开向他们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师弟,当他们听说这是来自首都的博士,是他的师弟之后,不由得肃然起敬,表情也变得十分和蔼,还抓起一把瓜子塞在了他的手中,搞得师弟不知所措。
师弟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与许开一起朝着教学楼走去。路上,他感叹道:“这么努力,师兄,你们学校一年有多少能上C9的啊?”
沉默了一阵,许开说道:“我们学校每年的重本率一般是在20%左右。”
“……什么?”
“这成绩很不错了,这可是我们市重点学校,最近几年还提升了不少,快到25%了。本来我们县有五所高中,后来有两所被废除了。要不是其中一所高中校长在教育局会议上不要脸面地大吵一架,说不定被废除的是三所。那两所被废除的学校,有一所的本科率比我们学校的一本率还低十个点;另一所学校,他们的升学率是按专科率来算的。”
“……专科率?”
如果说晚自习他好歹还听说过的话,专科率这个词他是真的没有听说过了。
“是的,专科也有上线分,都能查得到的。所以你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废校了吧?不过他们为了好听不叫它专科率,用学名称呼,叫升学率。那所专科率的学校其实跟职高差不多了。”
“职高?职高也有不错的啊。”师弟不解地说。
“职高的学生在我们这里,不是学习上彻底无可救药、家长也不愿意出钱或者没钱让他们上高中的,就是进过少管所、没有学校肯要的。”
师弟的脚步停下了。
感觉到身后的人停下脚步,许开也跟着停下。
“怎么了?”
“……师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里的教育资源太差了。”他明白,造成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是所有学生都无可救药,他的师兄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便是教育资源的不均等,而教学成绩最能直观地体现这一点。
“不,这还没完。”许开继续向着教学楼走去,“去看看吧,这里的老师和学生都很欢迎我的。每次我来,这里的校长都亲自来迎接,还会请我去吃东西。我当时考上了清北,让县长好好地长了脸,去了市里高升,县长的小舅子校长每次都非常热情,进去白嫖一顿饭也不迟。”
“现在还吃什么饭啊。”
“吃夜宵。”
……
……
“师兄,我看你这村子里挺富裕的啊。”
映入二人眼帘的,是一片祥和的农村景象。
新盖的小洋房此起彼伏,每个村民的穿着不说富丽堂皇,也并非是他想象中的浑身补丁。扛着锄头刚做完农活回来的村民看见许开,十分惊喜地上前打招呼,沾满泥土的双手用力地拍打着许开的肩膀,说是要沾沾文曲星的文气。许开面色没有丝毫不耐,反而见到每个人也都像他们见到自己一样开心,热情地回应着每个人,叔叔婶婶地叫着,任由自己衣服最后被他们沾满尘土。
师弟不耐烦地为许开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土:“师兄,你做什么啊,不会挡一下吗?他们身上那么脏,把你弄脏了怎么办。”
许开却说道:“他们从没有嫌弃过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我没饭吃的时候让我去他们家吃饭,我没钱了筹钱帮我上学,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还会帮我出头,我怎么会去嫌弃他们呢?”
说着,他带着师弟向着村子里走去:“其实前几年,村子里还不是这样的。后来一位富商看中了这里的土地,很适合种一种经济作物,于是往这里投资了一笔钱,这才逐渐发展起来。你要是想要看看真正穷苦的村子,往前面再翻过几个山头,你就知道什么叫穷村了。以前那边跟你电影里看过的差不多,为了这个还跟村子里发生过几次火并,直到后来开始精准扶贫了才好一些。”
说到这里,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师弟:“你猜猜看,那位富商投资了多少?”
师弟往四周看了一下,不确定地说道:“一个亿?”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数目,但听说不超过一千万,大概还没你那辆车贵。”
师弟一愣。
许开停下脚步:“我当时上学的时候,这村子里都还是些木房,照明是用一根电线挂着一个灯泡,拉一下就亮。一个村子里也没有几台电视,房子里潮湿阴暗得生苔,墙上挂着褪色得差点认不出来的上世纪领袖的挂画。后来好了一些,但还是大差不差。直到那位富商投资了一笔钱,这才真正地开始发展起来,最后成了现在你看到的模样。”
说完,他转过来:“现在,你还觉得有人不需要那两千亿吗?”
“……师兄,但是……”
师弟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话。
随后,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问道:“那个富商,是不是你跟我们说过的,让你去看《道德经》学理论物理的那个?”
“你还记得?没错,是他。”许开颇为惊讶地说道,没想到师弟还能记得这种饭间闲谈。
“要是我,直接一碗扣在他的头上。师兄,你还是太谨小慎微了。”师弟摇头晃脑。
“可如果我扣了,村子里或许就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了。”许开看向远处的田野,“我想让村子里富起来,让他们不用再跟以前那样辛苦;可是我又想去探索科学的边界,去开拓未知的疆土。最后,我选择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那我又怎么可能因此去断绝他们富起来的希望?”
最后,他平静地说道:“如果能让他们富起来,读一读《道德经》又算什么?”
师弟陷入了一阵长长的沉默之中。
许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到底,就算你把我说服了,让我为了粒子对撞机建不成而感到不甘,那我也无法影响最后的结果啊。但你说的那些话,却是很不应该的。两千亿不是简单的一个数字,它意味着可以让许多像这样的村子摆脱贫穷,不需要再去跟人火并。也可以让无数学校拥有更好的资源,去搏一个更好的未来。”
“但师兄你做的很多了。我听说了,那个校长那么欢迎你,不只是因为你让县长高升,你还用自己的资源帮他们争取了很多的教育资源,不然他们最近几年的升学率也不可能提高。而这个村子,你除了和那个富商吃饭之外,也做了不少事情吧,那些村民见到你那么高兴,不可能只是因为你考上了大学。”
许开一阵沉默之后,轻笑一声:“我还是小看了你的社交能力。”
随后,他再度拍打了自家师弟的肩膀:“我无法忘记他们,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他们。在我看来,他们与我们,别无二致。但我终究只能将重心放在一边,所以我一直都感觉愧疚。在我看来,你缺少了这些见识,所以让你显得有些傲慢,你若是还是以前那模样,不肯来看看这里,或者像这样的地方,未来总有一天,会从你此前根本没有想过的角度遭遇失败。”
“所以,你总是要来这里看看的。”
师弟看向遥远的山头,沉默不语。
……
……
“……我怎么把这些给忘了?”
许开抬头,看向头顶上群星璀璨的夜空。
十分美丽。
“若是我还记得这些,或许我当时根本就不会犹豫,听到钟大壮被抓了就会立刻过来。那样的话,或许他就不会被夷族了。”
许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我当时都还记得自己的愿望与梦想,但这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竟然让我差点忘了自己当时的想法。”
许开轻轻抚摸着微微颤动的轮回池。
“谢谢。你让我想起来了一些我不应该忘记的事情。”
轮回池似乎高兴地摆了两下,又飞回了许开体内。
在以前,他因为自身能力所限,在帮助他们与探索未知之间,只能选择一条路。
但现在,在天言大陆,只要他探索未知,就能变得强大。
只要他变得强大,便能去帮助他们。
现在,他可以同时做两件在以前看来不可能同时做到的事情。
他看向远处双膝跪地,双手无力地垂落,两眼无神、表情痴呆地望向天空的孔上义。
“既然我来到了这边,那我要做的事情,便是让公理与公义的光辉照耀这片大地。”
“而你,便是第一个付出代价的人。”
话语落下,许开身后青光绽放。青光凝聚,竟是隐隐间形成了一条道路的雏形。
圣路已立。
若非许开成为进士的时日尚短,不然他立刻就可以成为圣道境。
而与许开的话语一同落下的,是孔上义的头颅。
嚓。
唰。
咚。
孔上义的脑袋摔落在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
冲天的鲜血自他的脖颈处飙出,随后身体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许开将孔上义的头颅捡起,随手一扔,便扔在了严河的脚边。
“去为钟大壮一族收尸吧。若有人因此想要怪罪于你,就说是我让你做的。毕竟此事全部都是起源于我。这颗头颅,就聊作祭奠吧。”
严河恭敬地对许开行了一个大礼。
“老师教诲,学生谨记在心。”
许初看着严河的模样,想起来许开带着自己去看到的曝尸于大街上散发着腐臭的少年尸体,与浑身沾满鲜血的许开,忽然想起来许开在来之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你总是要来这里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