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语气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肯定。
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意义,朱棣看不清。
“父皇何出此言?儿臣知道,父皇做的所有事情都一定是有道理的,儿臣就算猜不透,也不至会有怨言。”
朱元璋听完,呵呵笑了笑:
“你现在说话也开始圆滑起来了,当年你可不是这样子。”
朱棣同样轻笑:“人总是会变的。”
“嗯,”朱元璋点点头,“对,人都是会变的,你变了吗?”
“儿臣就藩多年,自然会有一些变化,儿臣比以前变得能打仗,更稳重,也更能体会父皇的不易。”
朱元璋咂么咂么嘴,眼神复杂,再次点点头。
“野心呢?也变得更大了吗?”
朱棣瞳孔一震,看了朱元璋一眼,没有说话。
朱元璋站起了身,缓缓走到了御书房的窗边,朱棣就只能看到他背着手的背影。
苍老,
朱棣只有这一个感觉。
眼前的老人,不知道还能陪伴他心爱的大明多少时光。
“世人都说你是咱诸多儿子里,跟咱最像的,不光脾气像、性格像,就连能打仗这一点,也像。”
“是啊,你最像咱,甚至当年太子在这方面都比不上你。”
“于是……便有人说,咱该把你立为太子。”
说到这里,朱元璋转过了身。
“可你知道,为什么后来这些声音渐渐都没了吗?”
朱棣摇摇头,目光中有些疑惑,难道不是朱元璋暗中出手了?为了保住太子的地位。
“你一定是以为,咱对那些为你说话的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可咱是啥都没做啊,他们自己改口了。”朱元璋摊了摊手。
朱棣顿时目露震惊之色!
这怎么可能?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那些人好端端的会自己换了口风,就算是几个月前太子薨毙,他们也没在提起你这個燕王。”
“当时咱也奇怪了一阵子,但后来想明白了,其实很简单,他们怕咱!”朱元璋指着自己说道。
“咱从当年领兵造反,到坐上皇位,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朱元璋伸出他的双手,“咱这双手,上面全是血!”
“你太像咱了,无论哪一点都像是跟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怕你坐上皇位之后,会跟咱一样,那他们就永远都没好日子过,永远被压得喘不过气。”
朱棣默然……
原本他以为那是自己的优势,现在才明白那成了掣肘自己的所在。
“你跟咱当年几乎一模一样,定然少不了野心。”
“有野心是正常的,咱当年也有野心,不然也穿不上龙袍,坐不上龙椅。”
“可你的这份野心,已经不是大明所需要的了。”
“大明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贤明宽和的守成之君,而不是第二个铁血皇帝。”
“父皇,儿臣也可做那贤明之君!”朱棣掷地有声的开口。
这是他第一次在朱元璋面前,表现出想要做皇帝的念头。
御书房霎时间陷入沉默!
一直伴在朱元璋身边的太监总管,此时恨不得把自己两个耳朵剜了去,再找个地洞躲起来!
这话是他能听的吗?
燕王会不会事后灭口?
“陛,陛下,奴婢忽然有些不适,要去出趟恭。”太监总管捂着肚子,皱着脸请求出声。
朱元璋挥了挥手,他忙不迭的出了御书房。
“你当然可以,咱也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可你让老二老三怎么想?”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你信不信,咱今天立你做储君,老二老三明天就得跑到应天来找咱要个说法,说不得后面几个也要来凑凑热闹。”
“那就让儿臣和他们去说!儿臣一定能说服他们!”
“这些年儿臣为大明南征北战,建功立业,难道还堵不住他们的嘴?他们只在自己的领地上享乐,如何能与我相比?!”
父子二人,此刻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这些话难道咱就不会说?”朱元璋瞥了朱棣一眼,那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你还太嫩。
“可他们只凭咱的两句话就肯甘心?若他们联起手来,在咱这门口闹,你让咱怎么办?”
“就算咱立你做了储君,日后你做了皇帝,那些藩王们又岂能跟你一条心?”
“皇帝和藩王不和,内忧外患,大明又岂能好的了?”
听到这里,朱棣的脸色终于黯淡了下去……
虽然不想承认,但朱元璋所说的一切,都是实打实的问题。
一个处理不好,国家就会出大乱子。
朱元璋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啊,棣儿,这皇位你不能做。”
棣儿,这是他的乳名,朱元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叫过了。
一时间,朱棣心中百感交集,欲言又止,他想反驳,但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也有三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这个道理他也明白。
沉默半晌,朱棣艰难的开口。
“那父皇心里的人选是谁?朱允炆?还是……雄英。”
朱元璋听后,摇了摇头。
“咱乏了……”
今日的交谈,到此为止。
朱棣低下了头,拱手出声:“父皇歇息吧,儿臣告退。”
在朱棣将要离开御书房之时,朱元璋又说了一句。
“你便在应天多留段时间吧。”
朱棣点点头,“儿臣知道了。”
出了皇宫,回到燕王府,朱棣难掩心中低落。
今日和朱元璋的一番谈话,几乎将他对储君、皇位的心思彻底打消。
大明要的是贤明之君,而不是第二个铁血皇帝……
难道他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刚坐下不久,道衍便来了。
“殿下。”
朱棣没应声。
看着低沉的朱棣,道衍便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
这明显是受了一番不小的打击。
“大师,或许当年你看错了人,我不是那个可以令你功成名就之人,也做不了天下共主。”
“殿下乃是陛下诸多皇子中最出色的一个,贫僧绝不会看错,只是世间之事,常有意外,殿下不必灰心,我们应当静待天时到来。”
朱棣眼中精芒闪过,皱起了眉:
“大师,雄英是本王的亲侄子,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他!”
“阿弥陀佛,既是殿下出言,贫僧绝不会横生枝节,贫僧说的天时,乃是顺应天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