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是一种从偶然性里寻找必然性的运动。
天胡将全部身心投入进摸牌打牌和吃碰胡里,他的视线自牌桌上其他三人身上掠过,想到了一件在场其他人都没想到的事情。
如果这个假天幺九的两个同伙是提前与他串通好的,那想要出现在这张牌桌旁的前提就是他们要获得能坐在这里的资格。
这就是所谓的偶然性,想要一直连胜不被发现的话其实概率是相当低的,更何况这种地方本来就藏龙卧虎,出现变数的几率也并不低。
能够将偶然性变成必然性的方法,就是白马楼提前默许他们能够出现在这里。
既然如此,那白马楼也应该知道这個假天幺九并不是真天幺九,这场活动本身也只是哗众取宠罢了,毕竟无论是谁,在全场注视下想要一打三,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一百万现金就摆在那里,谁也拿不走。
天胡忽然想到自己是偶然出现在这里的,应该在白马楼的计划之外,否则的话这张牌桌旁的四人应该都算是内部人员,那其他观众就只能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只能是看个乐呵。
这种地方的水是很深的,无论是从小受到的家庭教育还是自己长大后对社会的认知,都让天胡觉得这种地方不宜久留。
只不过……
他偶尔也想当一次英雄。
如同众所周知的那样,他从小就跟唐约和常情纠缠在一起,他没有唐约那么聪明的脑子,也没有常情那么强壮的体格,在人群中实在是显得太普通了。
他希望自己能够在这里散发出耀眼光芒,并不是因为他在乎他人的眼光,他只是不想让乐乐失望。
尽管只是萍水相逢,但乐乐就是天胡在这个异地他乡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胡。”
天胡摊开手牌,又是平胡。
八圈麻将结束了七圈,后四圈他虽然始终在持续发力,但全是平胡,倍数很低,想要在积分榜上追赶上分值最高的假天幺九,靠平胡是不行的。
夜已渐深,天幺九并未入睡,而是在自家二层小楼二楼的一间房间里摆弄着麻将。
“都几点了,还不睡觉。”
木亦竹穿着睡衣过来看他的时候,原本以为他在棋牌室不小心睡着了,却发现他正坐在麻将桌旁边发呆。
听到木亦竹的声音,天幺九转头看向她,却并未接她的话。
“青城那地方我没去过,但是我有点印象。”
“什么意思?”
“那地方有个白马楼,是整个青城藏污纳垢最严重的地方。那里的老板几年前曾经联系过我,想让我去和他们一起大肆敛财,但是我拒绝了。”
天幺九能和大肆敛财联系到一起的本事就只有麻将了,木亦竹也就大概明白白马楼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了。
“那你的意思是……儿子是被他们叫过去的?”
“不会,天胡不会骗我们,他临走之前我问过他,他说是随便选的地方,应该只是碰巧。我担心的是,他被白马楼的人发现是我儿子,正所谓虎父无犬子,他们要是也想拉拢天胡,那就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咱儿子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不可能走上歪路的。”
“我知道,但我还知道咱儿子有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善良。”
“你年轻时跟他也一样啊。”
木亦竹坐在天幺九身旁,她的表情有些严肃,听天幺九这么说,哪怕她相信天胡,心里也难免生出一股担忧。
“不,不一样。我年轻时也很善良,但是我能看透别人的不善良。天胡不一样,他的善良很容易被人利用,因为他总是愿意去相信这世界上好人更多。”
“……”
木亦竹觉得天幺九说的有道理,口中愈发觉得苦涩。
“我给儿子打个电话,叮嘱他一下。”
“明天再打吧,这个时间也许儿子都睡了。孩子大了,自由是很重要的。”
天幺九能在麻将桌上如有神助,但他做梦都没想到,同一时间天胡就在白马楼里,而且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
八圈麻将仅剩最后一把,天胡看了眼积分榜,他与第一名的假天幺九之间差距还是很大。
就算他这把依旧平胡,也超不过假天幺九。
而且由于对方三人是串通好的,所以在这第八圈即将结束的最后一把里,他们只要联合起来不让天胡胡牌就行了。
他要想胡牌,就只能选择自摸。
洗牌阶段,天胡望向麻将桌上的每一张麻将牌,然后将它们全部记在了脑子里。
在拿到自己的牌以后,天胡并未展开,全程扣着麻将牌。
这种故弄玄虚的做法引得其他三人眉头微皱,这么紧要的关头,天胡还搞这些,不就说明他能记住自己抓到的所有麻将牌吗?
这要是记错一张最后诈胡,不就直接凉了。
“三万。”
“五条。”
“七筒。”
天胡明白,他们仨现在就是在试探自己准备看什么牌。
一旦自己看了清一色,吃了或者碰了其他人的牌,那对方就会锁定同种花色,一张不放。
他看不了清一色,就几乎等于宣告失败了。
天胡安静摸牌打牌,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着,他看上去却并不着急。
如果牌桌上的麻将牌都是西瓜籽,那他手里的西瓜籽要远远比其他人手里的西瓜籽少,毕竟人家是三合一的。
但这不代表场上的西瓜籽只有这么多,还有很多无人问津的西瓜籽仍旧在等待着被发现,这就是摸牌的过程。
天胡要是想赢,就得利用这部分还没被划分到对方阵营里的西瓜籽,把它们收为己用,从而绝地求生。
天胡的麻将牌始终扣着,连开门都没有。
在大部分胡牌方式里,开门指的是必须吃到牌或者碰到牌,不然是不能胡牌的。
天胡十指交叉,手肘拄着桌面,安静看着其他人打牌。
“看七小对确实不用开门,但是藏不住啊。年轻人还是太嫩了,哎……”
假天幺九将手上的九条放进牌堆,冲着天胡搭话。
天胡只是笑笑,并未说话。
他已经摸清对方的沟通方式了,他们不是打手势或者说暗语,而且用牌桌上出牌顺序的一种提前商量好的计算公式,来告诉对方自己手上都有什么牌。
这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配合形成的默契,这三个人肯定当过很多年老千了。
七小对确实不用开门,但是因为手上必须有一张单牌,再摸到和它一样的牌才能胡牌,所以摸到这张牌并且胡牌的理论概率和其他牌型相比天然少了许多,等同于传统胡牌方式里的单吊。
牌局进行到中段,在假天幺九摸到一张幺鸡时,他瞬间变得眉开眼笑了起来。
在之前和同伙的沟通里,他们基本已经能够确定天胡的七小对里差的那张大概率是另一张幺鸡。
而刚才两个同伴告诉他手里都有幺鸡,他也摸到了一张幺鸡,这也就意味着天幺九手上的幺鸡注定孤单退场了。
而在青城本地的麻将规则里,七小对是指七种两两相同的牌型,但牌型里必须有幺九。
在被封锁扼杀其他幺九的可能性以后,幺鸡就是天胡能赌的最后一张牌。
“没关系,输给我不丢人,最起码以后还能吹嘘一下跟麻将之神打过麻将。”
假天幺九自觉稳操胜券,笑得合不拢嘴。
天胡却只是想着当初他爸在那个夏日雨天里,用扫帚扫走地上的西瓜籽后,又从嘴里吐出来一粒新的西瓜籽。
“还有呢。”
天胡口中轻声喃喃道,在场上扣着的麻将牌逐渐减少,胜负几乎已成定局的一刻,他摸到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一张牌。
“胡。”
他将摸到的牌翻过来放在面前,赫然是一张幺鸡。
“怎么可能?我们仨一人一张幺鸡,你胡七小对还能摸到幺鸡?那你胡个屁?”
假天幺九瞪大了眼睛,直到天胡将手牌立起推倒,整套牌型与那张幺鸡彼此搭配,堪称天衣无缝。
“十……十三幺……最后一把,你敢胡十三幺?!”
假天幺九面色涨红,声音都显得尖锐了起来。
“就是因为你连这种可能性都没想到过,所以我才有可乘之机啊……”
天胡站起身来微微弯腰,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还有,第十四届全国麻将大赛总决赛现场最后一圈里,天幺九就是用自摸幺鸡形成十三幺才在最后一刻绝杀对方的,如果你真是天幺九,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你……你究竟是谁……”
“你可以叫我小天幺九。”
天胡咧嘴笑着,转身看向乐乐所在的方向。
“本场活动的优胜者,就是这位在最后时刻打出国士无双反败为胜的年轻客人!他的登记姓名是天幺九!百万奖金,非他莫属!”
随着主持人慷慨激昂的声音传出,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乐乐眨眼看着天胡,仿佛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一百万太多了,我拿不走,我要十三万就行。如果可以的话,能给我找个袋子装十三万吗?”
天胡跟主持人搭话,对方愣了愣,旋即笑着点了点头。
上方不怎么起眼的监控摄像头对面,白马楼最高处的宽敞套房里,端着咖啡身穿高级西装的中年男人看着面前显示器里接受众人喝彩的天胡,表情有些感叹。
“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老板,输掉的肥鯮和他的两个同伴怎么办?”
“青江喂鱼。”
天胡拎着个黑色的背包,里面装着他赢来的十三万奖金。
他没多要,就是担心出不去这个门,好在并没有人拦住他,他跟乐乐一路下楼,从白马楼出口离开,途中交了每人五千共计一万块的入场费。
夜晚的街道上空气非常清新,对于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天胡而言,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身旁还有佳人相伴,这已经是梦寐以求的场景了。
“你不想去三楼和四楼看看吗?来白马楼的男人,很多都是奔着三楼和四楼去的。”
“算了吧,我可是正经人。”
天胡朝着乐乐摊了摊手,她银灰色的短发在清冷月光的映照里如同古代神话里的女神。
天胡不确定古代神话里有没有银灰色头发的女神,但他心目中的女神可以是这样的。
“走,找地方吃烤鸭去。青城有二十四小时的烤鸭店吗,我搜搜。”
天胡拿出手机在软件上搜索了一番,还真让他找到了,离两人所在的地方不远,就隔着一个交通岗。
天胡在夜色里与乐乐漫步着,他心情很好,能帮乐乐解决困扰让他觉得很有成就感。
烤鸭店里,天胡吃着烤鸭卷饼,冲着乐乐傻笑。
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聊天,天胡直到现在这一刻对乐乐都不怎么了解。
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了帮助乐乐偿还高利贷,甚至没有追问她为什么欠下那么多的高利贷,也没有在获得一百万奖金以后,为自己留下哪怕一分钱。
“你真的好厉害,莪现在想想,还觉得跟做梦一样。”
乐乐一边咬着手上的烤鸭卷饼一边跟天胡搭话,天胡连连摆手。
“是因为你在你家的棋牌室里经常练习麻将技巧吗?”
天胡一边咀嚼着嘴里的烤鸭卷饼一边看着面前的乐乐,他仍旧在笑着,或许是刚才在聚光灯下打太久麻将了,所以他才觉得眼睛有些发酸。
门外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壮汉冲进来的时候,天胡并没有感到太过震惊。
“十三万都在这里,拿去吧。”
对方几人清点了一下数目以后倒也讲规矩,将乐乐留下的欠条放在了桌子上,转身就离开了。
烤鸭店的老板和服务员对于这种事视若无睹,好像因为经常发生所以已经麻木了。
天胡将欠条展开给乐乐看了一眼,在得到了乐乐的肯定后,他将欠条撕碎揉搓在一起后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现在你自由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借那么多高利贷?”
乐乐注视着天胡的眼睛,天胡只是笑着。
“之前问过一次,你看上去挺悲伤的,我就知道肯定是没办法才会这样的。”
“我妈生了很久的病,抢救无效去世了。我没有钱,之前为了治病把家里的房子都卖掉了,别人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后也不会借给我钱,火化买墓地的钱我就只能去找高利贷借了。”
“好吧,至少现在没事了,以后你就能好好生活了。你妈妈去世了,那你爸爸呢?”
“我没见过我爸爸,从小到大都没见过。”
“那还真是……”
天胡不知道怎么回答。
或许这就叫麻绳专挑细处断,噩运只找苦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