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一张动力伞,‘嗡嗡嗡’地兜兜转转,又飞到城西桑河畔的河元市图书馆上空。
图书馆一楼西侧的自由阅览室。
某个衣着简单却引人瞩目的靓丽少女本就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这声音,更没了学习心思,看看时间,简单收拾一下面前的书本,就对一旁好姐妹道:“我们回去吧。”
少女自然是陶暖瓷。
暑假第一天在图书馆与苏杭碰面后,因为要陪自己从美国回来的姐姐,陶暖瓷随后几日没能过来。
上周一,也就是7月10号那天,离开河元外出旅游前,陶暖瓷特意挤出时间跑来,想要和他道别一声。
却没碰到。
外出一周多时间,前天回到家,陶暖瓷又连忙赶来。然而,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某人依旧连影子都不见。
倒是遇上了来借武侠小说的贺鑫磊。
问起来,贺鑫磊也说,因为苏杭放假前的提议,他这段时间来过图书馆好几次,同样都没能遇上。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是陶暖瓷的一个念头。
然后,又觉得不该,哪有那么多事情,或许,就只是他有了其他计划吧。
其实有他家地址,也产生过想法。
可是……
主动上门,那可太不矜持了。
做不来。
陶暖瓷身旁,耐着性子陪她跑了三天图书馆的曹婉婉听好闺蜜这么说,立刻把面前做样子的暑假作业收起来,摘掉一直在播放流行音乐的耳机,建议道:“明天就不要来了吧?”
陶暖瓷一时犹豫。
曹婉婉语气里加了几分不客气:“那家伙也就三分钟热度,说不准已经去哪里疯玩了,只有你这么傻,还以为他真会每天过来悬梁刺股呢。”
好姐妹说话不喜欢压低声音,担心影响他人,陶暖瓷连忙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轻声道:“苏杭不是这样的。”
曹婉婉跟在陶暖瓷身旁,示意周围:“眼见为实呀。”
陶暖瓷无言以对。
曹婉婉忽然又笑起来,带着鄙视:“或许是他自己觉得那什么小说写得太差,怕你看了就对他没感觉了,干脆不来。”
陶暖瓷不满道:“你就会瞎联想。”
嘴上说着,陶暖瓷内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替某人开脱。
其实,她可并没有太记着小说的事情。他已经那么厉害了,小说写得好……当然好,可,要是一般,也无所谓呢。
倒是曹婉婉,因为那天,反而总是提起。
离开图书馆的红砖楼,两個女孩也好奇地仰头看了几眼逐渐飘远的黄色动力伞,才上了陶暖瓷家的桑塔纳。
曹婉婉还吩咐开车的秦姐直接去陶家,打算晚上在那边蹭饭。
还能看到外国人。
桑塔纳2000在河元市并不拥挤的街道间穿梭了十多分钟,最后沿着一段专修的柏油路来到西郊桑河上游的一处大宅外。
临河而建的十余亩大宅,大门向东而开。
自动大门打开,桑塔纳驶入宅院,穿过一段绿意簇拥的白色石板甬道,很快抵达一栋面南而建占地至少两千平米的欧式别墅前。
曹婉婉在车子进入大宅后就按下车窗四下打量,当桑塔纳停下,陪着陶暖瓷一起下车,身材娇小的少女望着眼前好像由大批巨石雕筑的白墙蓝顶气派别墅,即使已经很多次过来,还是毫不掩饰地羡慕道:“我都想给陶伯伯当女儿了。”
陶暖瓷闻言,差点脱口而出:我爸爸可不喜欢女儿!
不过,这件事在自家可不是什么好话题,及时打住。
倒是想起姐姐回来那天。
同样站在别墅前的小广场上,自家姐姐对一起带回的两位同学说:一个暴发户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个‘巴洛克’的洋词汇,就也想建一栋,算过开销才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有钱,只能选择‘简约’而‘节制’的新古典主义,最后还建成了一栋不伦不类的新古典主义。
当时老爸脸都黑了。
这个家里,陶暖瓷第一佩服的当然是父亲,第二佩服的,就是总喜欢与父亲针锋相对的姐姐陶暖玉。
两女进入别墅大厅,立刻就听到西侧一间小客厅里有说笑声。
陶暖瓷还没动,曹婉婉已经走过去,她只好跟上。
来到小客厅,就见姐姐和另外两个姑娘正坐在沙发上交谈着什么,各人膝盖上还都放着一台那种抱起来就能到处走的便携式笔记本电脑。
三个姑娘中,除了自家姐姐和另外一个也是中国人的柴汐,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当下挨在姐姐身旁那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
陶暖瓷最初记了好几次才熟悉对方的名字。
维罗妮卡·佩里。
而且,姐姐已经是一米七二的高挑个头,这个维罗妮卡·佩里,不仅又白又漂亮,还比姐姐都高一截,足有一米七九。
虽说姐姐之后解释说这只是外国人的正常礼节,还让她不要乱说,但陶暖瓷又不傻,正不正常的礼节,她还是分得清的。
却也没有和人提起。
打过招呼,陶暖瓷走到一张单人沙发旁坐下,曹婉婉已经凑到陶暖玉身旁,探着脑袋好奇又讨好地与另一边的维罗妮卡招呼:“Hello,Miss Perry.”
维罗妮卡笑着,却用了中文,还是挺标准的普通话:“你好,婉婉。”
前些日子出去旅游,曹婉婉也跟了过去,因此已经相当熟络。
招呼过,曹婉婉就转向陶暖玉,看向她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被满屏的英文麻了下,缩着脖子问道:“玉姐,你们在做什么呀?”
面容与陶暖瓷相似却多出几分知性和干练的陶暖玉说道:“暑假作业。”
曹婉婉很是意外,她知道陶暖玉在美国一个叫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沃顿商学院读什么MBA,却不知道MBA还逃不开这一遭:“你们也做暑假作业呀?”
“是啊。”
曹婉婉再次看向屏幕上的英文,仔细分辩几下,就有些晕,努力转了转脑瓜,问道:“这个,应该叫论文,对吧?“
“嗯。”
“我能知道是什么吗?”
“你不会感兴趣的,”陶暖玉说着,还是答道:“这是我们三个一起做的题目,讨论一些国内企业的非理性扩张。”
曹婉婉果然不感兴趣,不过,还是假装好奇地追问:“什么叫非理性扩张?”
陶暖玉道:“就比如,我爸想要买下咱们市的化肥厂那种。”
曹婉婉:“……”
这就没法聊了呀。
对于传闻早些年当过黑社会现下在河元小城也是各种叱咤的陶伯伯,曹婉婉是打心里敬畏,可不敢随着陶暖玉这个当女儿的胡乱附和。
说曹操曹操到。
这边正聊着,大厅又有人进来,正是陶家的一家之主,陶丙立。
陶丙立身高中等,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脚上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
不过,因为体型丝毫没有这年龄中年人常见的发福趋势,再加上一张留着粗犷胡茬的微黑国字脸,乍一看一点都不像个成功商人,更倾向借了一套体面衣裳进城长见识的乡间老农。
然而,凡是有过接触的人都知道,当陶丙立绷起脸,那种不怒自威的锐利眼神,很少人敢于直视。
丈夫到家,本来在楼上的陶丙立妻子赵怡听到保姆通知,下楼迎上,身后还跟着家里最小的女儿,今年13岁的陶暖画。
赵怡穿了一身淡蓝色居家长裙,挽着发髻,一米七的个头比丈夫还高一点,外貌看起来连40岁都不到,气质温柔而婉约,见过她的人,都能一眼确认陶家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遗传何方。
柔声招呼着,赵怡接过丈夫身后那位年轻女秘书手中的公文包,见自家男人转去西边小厅,也就跟上。
陶丙立来到小客厅,瞄了眼沙发上一群大小姑娘,顿时嫌弃,径直走向房间西北角的吧台,随手从冰柜里挑了一罐啤酒,打开,仰头大口大口地一饮而尽。
赵怡跟到丈夫身旁,见他模样,正要开口,户外又有‘嗡嗡嗡’的声音传来。
陶丙立放下空掉的易拉罐,抬头,屋内当然看不见天上的动力伞广告,却是终于开口,嗓音低沉而粗砺:“郑春个信球,大热天,谁没事喝白酒?”
这一下,满屋人都确认了他心情不好。
家里最小的陶暖画还不着痕迹地朝母亲身后挪了挪,怕被父亲看到。
不过,却还是有刺头。
丝毫没受自家父亲气场影响的陶暖玉低头敲着键盘,一边道:“小酒厂在淡季搞一下反季营销也是聪明选择,总不能到了旺季和那些大品牌拼广告吧?拼得过才怪。”
陶丙立听着女儿阴阳怪气,还无法反驳,只能瞪过去一眼。
赵怡也看向大女儿:“暖玉,带朋友回你房间去。”
陶暖玉倒是听母亲的话,抱着笔记本电脑起身,悠悠然地离开小客厅,她的两位朋友也连忙跟上。
陶暖瓷见状,不用母亲开口,主动起身。
曹婉婉和陶暖画当然不会留下。
等保姆和秘书也都出去,还带上门,赵怡才问丈夫:“还没谈好?”
“市里……财政也是缺钱,”陶丙立道:“说至少要我拿1000万出来,我上哪再弄1000万去?”
赵怡顿时默然。
如果不是二女儿之前带回的那些消息,为了收购化肥厂准备的3000万,显然要归市财政所有。
现在,肯定不行。
经过从商都请来的专业团队评估,果然如同二女儿提供的那些消息所说,化肥厂的情况比他们最初预料要糟糕很多,如果不进行大规模的维修改造,真买下,那就是一颗随时会炸的雷。
然而,想要维修改造,就必须留下那3000万。
想了想,赵怡追问:“你怎么和市里谈的?”
陶丙立道:“化肥厂给我,3000万留下,我保证未来五年至少每年上缴600万税收,不够我补上,五年时间,恰好也是3000万,市里不亏。”
赵怡正斟酌着,见丈夫又拿出一罐啤酒,随手抢过来:“太凉,别这么喝。”
陶丙立伸了下手,却是放弃。
赵怡按着手中冰凉的易拉罐,说道:“关键还是市里缺钱,既然这样,是不是可以先部分改造,挤出1000万出来?”
“你不知道情况……”陶丙立摇头:“3000万全用上,恰好改一遍。或者,碳铵和尿素两条线,我也可以放弃一条,那就只能开工一半。化肥厂有1600人啊,市里还要求我必须全部接收,到时候,你想想那场景,一半吃白饭的,厂子不亏掉裤子才怪。”
赵怡当初卖了陪嫁的首饰给丈夫做生意,这么多年一路走来,知道一些商业上的事情,却到底不多,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到贷款。
然而,好不容易凑齐的3000万,其中超过一半本就已经是贷款,不可能再有更多。
夫妻两个一时想不到办法,只能暂时放弃。
赵怡要去准备晚餐,离开前不忘提醒丈夫:“暖玉同学在呢,你说话也收敛一些,别让人笑话。”
“笑话?”陶丙立嗤了下:“当我这个老子瞎么?都是你,当初纵着她出国,看现在……什么毛病!”
“暖玉变成那样,还不都是因为你。”
陶丙立瞪起眼:“我怎么了?”
赵怡张了下嘴,她其实是一个传统到保守的女人,想想这些年只给丈夫生了三个女儿,甚至因此让陶家在圈子里被人嘲笑,顿时没了底气。
转身往外走,丢下一句:“你自己想。”
夜色降临。
陶家的晚餐时间,感受到周围的气氛,曹婉婉有些后悔留下。
还羡慕。
暖玉姐真是够强,一点不受陶伯伯气场的影响。
宽敞的餐桌旁,见大女儿吩咐保姆给那洋女人单独分出一个餐盘,如果真只是远方来客,也没什么,想想两个姑娘偶尔的那些小动作,陶丙立内心膈应,嫌弃道:“入乡随俗都不懂……”
维罗妮卡听得懂中文,顿时可怜兮兮地看向陶暖玉。
陶暖玉瞪向父亲:“你够了啊,自己生意不顺,别拿我们撒气。”
赵怡插话:“都不许吵,好好吃饭。”
陶丙立没了声,陶暖玉却不依不饶起来:“本就是一个坑,如果不是暖瓷提醒,你这一个跟头栽下去,爬都别想爬起来。”
陶暖瓷没什么心机,过去这些日子,很轻易就被自家姐姐套走了许多话。
陶丙立本就不是好脾气,立刻道:“我爬不起来,你就能好?”
“我反正是毕业后就不打算再回国了,”陶暖玉道:“你怎么样,和我没关系!”
陶丙立挑着眉:“那你别花老子的钱。”
“我花的是我妈的嫁妆。”
陶丙立:“……”
见丈夫被气到胸口起伏,赵怡也有些生气,瞪向大女儿:“不许再吵,要不然我的嫁妆你也别花。”
应了那句一物降一物,陶暖玉气势顿时一弱,却还是继续:“这种项目,本来就不该做。重资本,长周期,高耗能,哪一个都不是我们家该碰的。而且,就算做成了,接下来,还要面临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就是与地方的深度捆绑。因为规模化是化工产业发展的一个必然趋势,这就需要长时间地持续投资,一盘棋,你赌注压多了,纠缠越深,就越没法离场。”
陶丙立听着女儿话语,内心里斟酌,嘴上却道:“留过几天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还一套一套的。天底下哪有好做的生意,这个不做,那个不做,咱一家去喝西北风?”
“关键是有些人还不知道怎么做,”陶暖玉鄙视道:“看你今天那样子,莪不用猜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哦,你有本事,倒是说说?”
“西方企业并购咨询的开价通常是交易总额的1%到5%,”陶暖玉道:“咱们亲父女明算账,要我出主意,就收你2%好了,60万,怎么样?”
陶丙立立刻低头开吃。
臭丫头,跟你老子明算账?
算个屁!
餐桌上,一直乖乖吃饭不插话的陶暖瓷听到这里,却是抬起头,还眨了眨眼睛。
想到那个家伙。
当初他给自己的那些建议,也算是这什么……‘并购咨询’了吧?
1%到5%。
好多钱!
赵怡清楚父女俩的脾性,谁也不可能妥协,但若是女儿真有办法,这可就不能斗气了,于是道:“暖玉,说吧,60万妈给你。”
陶丙立抬头:“不许给她!”
刚要低头夹菜的陶暖瓷又仰起脸蛋,因为,听母亲这话,她却想到,姐姐能拿60万,自己,嗯,替他……也该有一份吧?
然而,左右瞧瞧。
没人理自己。
陶暖瓷小小张了下嘴巴,怕挨骂,到底没敢说起。
陶暖玉见母亲许诺,已经开口:“不就是钱的问题么,咱们只能凑到3000万,恰好满足化肥厂的维修改造,市里却不能一分不要,这就是矛盾所在。想要解决,很简单,让另外一些人出钱就是。”
赵怡问:“谁啊?”
“职工呗,”陶暖玉道:“国内这些年到处不都在集资么,多简单的套路。立一个名目,比如,维修基金,每人1万,转眼一千多万就有了。而且,按照西方企业并购的规则,后续工厂要盘活,往往还有精简冗员一项,我觉得国内企业更要如此。恰好,设立维修基金,拿得出钱的职工留下,拿不出的,裁掉,也同时解决了企业瘦身的问题。”
陶丙立听陶暖玉说完,正在用餐的动作顿时停住。
如果这不是总气自己的大女儿提出,他都要拍桌子叫好了。
惊醒梦中人啊!
赵怡却还没忘另一个问题:“市里不允许我们裁员。”
“谈判而已,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让市里选,要么化肥厂破产,1600人全部失业,要么,就按我们说的来。反正,河元应该没有第二个能接化肥厂那烂摊子的人了,不是么?”
陶暖玉说到这里,还补充道:“我倒是希望这项目黄掉,3000万,做点什么不行?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够我们一家花一辈子。所以呢,老爸,从现在开始,只要你也跟着我一起这么想,咱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