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到第三天,还是没有停止迹象。
河元。
虽然下着雪,同样位于桑河西南岸距离嵩林酒业不远的河元市玻璃厂,天色蒙亮,厂区内就已经忙碌一片。
工人们来来往往地将连夜生产出来的玻璃酒瓶装上车,一直到八点多钟,看着最后一辆挂着大斗的拖拉机‘突突突’地离开,才一起走向食堂,一边说着话。
正念叨着‘桑河酒业太抠竟然用拖拉机拉货’、‘最近24小时两班倒太累’、‘今年能过个好年’之类,忽然一人压低了声音:“听说了吗,岳秀梅那儿子,昨天……省城公安直接过来把人抓走了。”
“听说了,原来就是那小混账造‘参商’的谣,还好没能得逞。”
“是啊,看看咱们厂,如果不是‘参商’帮着把桑河酒业做起来,现在大伙都只能在家喝西北风了。”
“什么父母养什么儿子。”
来到食堂门口。
恰好看到自家穿着脏兮兮灰色破袄一脸胡子拉碴的厂长孔临从内走出,工人们停下了议论,纷纷招呼。
其中一位老资格的车间主任赵三成却是拦住了孔临的去路,把他拉到一旁:“厂长,这样下去不行啊,二号线过去一周因为故障都停了四五次了,市里到底是什么态度,给钱,还是改制?”
孔临昨天在车间待到凌晨三点多钟,之后连家也没回,只在办公室凑合睡了几个小时,四十出头的年龄,当下看起来却和年过五十的赵三成一個状态,闻言摇头道:“还在商量呢,不过,市里哪有钱啊,老赵,你也别多问,和老李他们多费一点心吧。”
赵三成听孔临这么说,倒是已经明白过来,点点头,转而又道:“今天的招聘,你最好挑些熟练工,别弄一群生瓜蛋子进来。”
桑河酒业兴起,酒瓶需求大增,本来半死不活了好几年的玻璃厂近期都不得不添加人手。
然而,孔临却是再次摇头:“这也没办法,咱们又不是范安那陶瓷厂,自家的,想怎样怎样,听说他为了寻找熟练工人,都跑去固理了。咱们……市里的要求,得解决就业,必须用本地人。”
“就招20个,还这么折腾,”赵三成叹了下,又提醒:“再不济……你少弄几个关系户进来,让我们好带一些?”
“你们该怎么带怎么带,”孔临还是没能保证,却也道:“太好的关系户,也不会来咱们厂里。”
钱也没有,人也不好,忙碌一夜的赵三成都有些暴躁,想起来,最后问道:“那岳秀梅,这次总该滚蛋了吧?”
这一下,孔临终于点头。
赵三成表情这才缓和一些:“那婆娘……他家那小子,以前带着来咱们厂玩,我看着就不是好种,只是逗他两句,都能把人往死里咬,老赵胳膊上现在还有个牙印呢。这哪是人呢,一个小畜生。”
孔临咧嘴:“嘿,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夸什么来着,有狠劲儿,能干大事?”
赵三成也是直性子:“以前不是怕她么,她那公公还在任上,对了,还有谭计顺,这次怎么处理?”
“市里已经定了,都会撸下去,”孔临稍微放低了一些声音:“这次领导们也是气坏了,咱们河元,好好的一个标杆,差点因为一颗老鼠屎给毁了,这次……你或许不知道,但我就觉得,省里也在发狠呢,据说是刑事立案,那小子估计要进去。”
“是我也发狠,”赵三成道:“闻名全国的少年作家啊,荣耀就不说了,就咱们身边,那孩子把桑河酒业做起来,一下就带起一堆,咱们的玻璃厂,范安的陶瓷厂,市里的戏剧团,还有隔壁的嵩林酒业……这是多少人的饭碗啊,差点都给砸了。”
“可不是嘛,”孔临跟着感慨:“我要有这么一个儿子,该多好。”
赵三成立刻嘲笑:“你做梦吧,先回去把你家祖坟修一修。”
“你别说,我最近还真有这想法。”
两人又说笑几句,赵三成走向食堂,孔临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已经有一个女人在等待。
比起孔临的邋遢不修,女人却是一身看着就不便宜的洋红色呢子大衣,头发还烫了时髦的波浪卷,即使神色有些憔悴,还是难掩保养得当的那份成熟风韵。
这是玻璃厂的采购部主任,岳秀梅。
岳秀梅的另一个身份,还是河元二中学生谭晓磊的母亲。
过往一些年,岳秀梅借着他公公的影响力,还有在市税务局工作的丈夫谭计顺帮助,一直牢牢把持着玻璃厂油水很足的原料采购业务。
看到孔临进门,岳秀梅立刻起身,明显没有了以往那种有恃无恐的泰然,恭敬地招呼道:“厂长。”
孔临早就习惯了这女人以前很随意地喊自己老孔,今天变成了厂长,感觉还挺意外,却是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转到办公桌后坐下,示意对面:“秀梅,你也坐吧。”
岳秀梅这才坐下,明显想要先开口,迟疑着,还是选择等待。
孔临拿起一份秘书提前送进来的招聘候选名单,翻着其中的简历,稍稍酝酿,才道:“计顺应该在商都吧?”
果然是这件事。
岳秀梅顿时道:“厂长,我家晓磊也是被骗的,他还只是个孩子,不懂事。”
孔临没有跟着附和,反而提起了看似不怎么相干的其他事情:“秀梅,咱们厂前两年有多困难,你应该深有体会。”
岳秀梅不明所以,不过,不提她儿子,就是最好,跟着点头:“是啊,好在挺过来了。”
“可不只是挺过来,”孔临扬了扬手中的简历资料:“今天,咱们还要再招20个人。”
提起今天的招聘,岳秀梅顿时又沉默下来。
岳秀梅是个聪明女人,当然明白,前些年还只想赶人的玻璃厂今天为何会重新开启招聘。
因为桑河酒业给玻璃厂的订单大幅增加。
桑河酒业为什么增加订单?
这件事,说到最后,显然又绕不过某个少年作家。
“现在经济形势不好,咱们厂多招20个人,背后就是20个家庭,”孔临却已经继续:“不仅如此,本来的160多号职工,如果不是因为桑河酒业起来了,包括你我,恐怕距离下岗也都不远了。”
岳秀梅跟着点头,一边又是辩解:“厂长,我家晓磊已经知道错了。”
“还有呢,”孔临却没有停:“嵩林酒业那边,也是300多号人,咱们两家厂子离得近,还有合作,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是兄弟姐妹都不为过。但那300多号人,背后连带着也是300多个家庭,因为有人造谣导致桑河酒业收购暂停,差一点,就差一点,也要丢饭碗了。”
岳秀梅有些急:“现在不是已经重新开始收购了吗?”
“是啊,可你想过没有,前段时间的事情,万一没能过去……”孔临开始掰指头:“不只是本来能兴起的桑河酒业,还有咱们作为周边的玻璃厂、瓷器厂、包装厂……对了,还有戏剧团,总之,你要知道,桑河的老郑,明年是打算冲一冲5000吨产量的,未来几年,还可能达到万吨规模,咱们河元要是有一家万吨酒企,那可是成千上万的家庭都跟着受益,但这一切,都差点毁了。”
岳秀梅更加意识到什么,还是忍不住道:“厂长,这……这怎么能怨到我家孩子身上?”
“市里昨天特意把我喊过去,看了一些材料,”孔临摇着头:“你们把孩子教的……可真是……秀梅,说这么多,你也应该明白,这不是我的决定,上面几位领导都很生气,计顺那边我不知道,你这里,大家体面一些,你主动写一封辞职报告吧。”
岳秀梅本以为只是受一些处罚,丢掉现在的差事,内心里已经在盘算之后要如何进行打点,重新上位。
哪会想到,自己,还有丈夫……顿时摇头,声音都有些变调,带着几分尖锐:“我不写,孔临,现在还是封建社会么,搞株连那一套?你们这样……我,我到省里,告你们去!”
孔临望着对面激动起来的女人,也收敛起表情,朝她身上示意:“其他不谈,岳秀梅,你就说说你身上这件大衣值多少钱,是你正常工资能买得起的吗?”
岳秀梅顿时呆住。
孔临抬腕看了下手表,拿着那份招聘材料站起身,加重了语气:“我刚刚说这么多,也是想给你留点体面。岳秀梅,你别想闹什么,就在这里,老老实实地把辞职报告写好,这也是市里看在你公公的面子上给的机会。你要是想折腾,随便,看市里怎么收拾你们夫妻两个,连带你那已经退休的公公都讨不了好。还有你们那龌龊儿子,差点坏了多大事情!”
这么说完,不再理会软颓在椅子上的女人,孔临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孔临内心里也是庆幸。
不管怎么阴差阳错,总算把岳秀梅弄走了。
要不然,接下来的玻璃厂改制,这一家肯定不会消停,毕竟岳秀梅公公当年留下的人脉还不少,再加上他丈夫在税务局。反正,在此之前,哪怕是厂长,孔临也一直都没敢想过能把岳秀梅怎么样。
谭氏夫妻,凭借父辈荫庇,虽然没大成就,日子却也风光滋润,谁曾想竟然坏在了自家儿子身上,也是让人唏嘘。
孔临还因此自省了一下。
自家的小子,今后一定要看严实了。
亲自主持过上午的招聘,时间已经过了12点。
临时接到一个通知,孔临匆匆返回自己的办公室,看到办公桌上的辞职报告,简单浏览,签了字,交代秘书一番,才换了衣服,骑上车,顶风冒雪地赶往城北的一家饭店。
来到饭店,被服务员引领着进入一处包厢,这边饭局已经开始。
孔临进门,除了几位熟悉的市里领导,也一眼就注意到陶丙立、郑春等人,而且,孔临还意外发现,坐在陶丙立和郑春中间的,却是一个之前没见过的中年人。
仔细打量,有所猜测。
因为明显与那位闻名全国的少年作家有几分相像。
据说对方之前只是河元市化肥厂的一名普通职工,现在这风光,也是让人羡慕。
晚来罚酒三杯之后,又是一番相互介绍,孔临落座,其中一位市领导当着大家的面,直接问起了岳秀梅的事情。
孔临看了眼已经招呼过的苏全民,说了说对岳秀梅的处理结果,包厢内还是一片气愤之声。
说是太便宜对方。
另一位市领导还提起,一个多月前,凭借少年作家带来的好名声,有个计划投资2000万本来在周边几个县市之间权衡的冶金项目,几乎都要落在河元了。因为那场风波,临时转去了隔壁固理。
现在,事情过去,项目也挽不回了。
能不恨吗?
大家听完,又是一番言语讨伐。
这么说着话,几巡酒之后,话题终于再次转向孔临,说起来他最关心的事情。
市里已经确定,将会对玻璃厂进行改制。
更关键的,资金也有了着落,桑河酒业的老板郑春牵头,将会筹集一笔钱对玻璃厂进行收购,并且再次注资,扩大生产规模。
显然是对孔临这个厂长的能力非常认可,郑春还现场邀请他继续留任,并希望他一同参与改制,成为玻璃厂的股东。
至于钱的问题?
不是问题。
只要孔临愿意,这边可以借钱给他,也算是一种利益捆绑,让他今后对玻璃厂更加用心。
孔临当然愿意!
兢兢业业了这么多年,孔临自诩对得起玻璃厂上下的所有人,但,偶尔的,也难免希望自己的付出能多一些回报,不过,他又实在做不了岳秀梅那种人。
现在,也算是名正言顺。
至于因此负债,孔临并不担心,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信,只要别再出前段时间那种事情毁掉上游桑河酒业的声誉,玻璃厂肯定能够蒸蒸日上。
连连答应着,谈过这些,又听饭桌上各种打哑谜一样的只言片语,孔临还确定了另外一件事。
一个传闻。
陶丙立一干人……前段时间搞那什么期货,看来是真发了一笔。
虽然听着似乎不多,但孔临也看出来,因为这一次,更多人开始聚到了这位地位越发确定的河元首富身边,马首是瞻的样子。
还有苏全民。
虽然刚入这个圈子,但明显的地位超然。
现场无论是市领导还是其他富豪,与他碰杯时都客客气气,更是没什么灌酒之类。
那位搞地产的高亮,听到苏全民和郑春偶尔说了几句正在找房子的事情,立刻就开了口,坚持要免费送苏家一套房子,还说户型楼层随便选,如果不满意,他可以亲自盯着进行改造。
最后甚至还加码到了一整层。
说是打通了,住着宽敞,还说什么有个专有名词,叫大平层。
那样子……
不像是送别人房子,倒像是在讨要房子一般。
不过,孔临也能理解。
听说高亮在城北建的那个小区一直卖得不好,这要是能把少年作家一家人揽进去,立刻就等于多了一个金字招牌。
不难想象,真要如此,多少家庭,为了能和少年作家住得近些,甚至当邻居,都会跑去买房。
然而,高亮算盘打得挺好,还是被苏全民婉拒。
郑春还笑骂高亮想要占便宜。
孔临旁观着,既是好奇,也有遗憾。
可惜了。
某个少年作家,明明是大家都在讨论的对象,今天却没能过来,不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