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大离很重视除夕与新年,所以,除了必要在岗的工作,基本都休班了。
这个时候,正是宵夜的时候。人们大多已归家,卜虚城的大街小巷里,难得冷清一回。
热闹都留在各家的炉火里,餐桌上,菜肴中。
艮区,绿屏小坊,某间宅院。
炉火将整个房间都烘得十分温暖。屋外的小雪,让这份温暖又上一层楼。
“你去看看隔壁吕公子在不,让他一起来过除夕呗。他只有一個人,多冷清啊。”伏蔓蔓对范无病说。
范无病回答,“白天的时候就不在。”
“说不定晚上就回来了呢。”
“好吧,我再去看看。”
范无病出门了。
几步路后,便到了吕良的家门口。他敲了敲门喊道,“吕公子,吕公子?”
无人应答,他便想着以无妄造气术感受一下是不是真的不在。
刚有此意,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脚踩雪地的声音,漱漱作响。
院门被打开一条缝。吕良只露出一只眼睛来。这只眼睛看上去好像很疲劳,布满了血丝,在夜色之中,显得有些诡异。
“是范小哥啊,怎么了?”不过,吕良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动人。
范无病说,“今天除夕夜。你跟我们一起过吧。”
吕良露在门缝里的眼睛,抖了抖。他的声音也跟着有些发颤,“这……你们一家团聚……我一个外人,不合适吧。”
范无病笑道,“什么一家团聚啊。哪有什么外不外人的。我跟她俩可不是一家人,但还不是一起过除夕。吕公子,别客气。”
“这……好吧,等我……等我收拾一下。”吕良的声音很小。
“快些来啊!”范无病招呼完便回去了。
院门里,
吕良贴着门槛坐下来,他摸着肩膀上的第二个脑袋,眼神茫然,声音痛苦地呢喃,“哎……多好的人啊,多好的人啊……我去还是不去呢?嘶……好痛。”
他看向自己的第二个脑袋。
一只……长着龙角的蛇头,但又并非蛟。因为龙角是正儿八经的龙角,蛇头也是正儿八经的蛇头,两者完全不相搭,如同硬拼接在一起的。
他摸着靠近自己人头的那只龙角,嘀咕道,“越来越长了,说不定哪天一个不小心扎进我脑袋里。今夜……今夜我想过除夕,你便藏着吧。”
龙蛇之首的冷绿色竖瞳露出凶光。
吕良恼火地说,“都说了,今夜我要过除夕!别不识好歹。正事不会忘的,我怎么会忘呢!我不会忘的。”他神情苦痛,“我不会忘的……”
他硬生生地将龙蛇之首按进身体里,又扭了扭脖子,确认没有什么异样,才深吸一口气,挤了挤笑容,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
“我出门了。”
……
天衡上城。
离宫深处,某座巨大的露天高台上。
整个天衡上城都在下雪,唯独此处晴空朗朗,皓月当空,星宿闪耀。高悬的银河缀在深空中,映照乾坤苍莽。
大离的至高无上的王圣叶初玄,立在高台最前头,举目仰望银河。
朱紫缀金袍迎风而动,猎猎作响。
他很年轻,起码,看上去很年轻。
“今儿是个除夕夜。”他开口轻声说道。
一须发皆白的老者从黑暗中显出身影来。月华星辉洒落在他身上,仙气飘飘。
“圣上,今夜气运飘摇啊。尤其是龙尾处,卜虚城里。”
大离王点头说,“朕知道。”
“那,如何处置呢?”
大离王若有若无地笑了笑,“一贤不是想做一番改变吗?就让他去处理呗。这些年来,他倒是挺努力的,把抚仙司都弄到手了。”
“要告知于太子殿下吗?”
大离王摇头,“不用告知。你去看着就行了。他若真有本事,自会知晓。若是没本事,你就替他料理了。”他眯起眼睛,“上回在小南洲弄丢一缕龙气,这回他得弥补回来才行。弥补不回来的话……就去外头再学学吧。”
“臣明白。”
老者身影又消散于夜色之中。
叶初玄看着银河心道,“一贤,你不该听何有意的话。他是个儒生,还是仁字头的儒生。他岂会明白,提升一个国家的气运需要什么。”
……
暖意盎然,美味飘香。
热菜,凉菜,大菜,小菜,汤品,冻品一应俱全。
吕良怔怔地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
伏蔓蔓笑道,“吕公子请别客气。我的厨艺自是不如无病好的,应该也还说得过去,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吕良回过神来,看了看三人,像是冻着了,吸了吸鼻子,他笑着问,“你们平时也这样吗?”
范无病摇头说,“平时哪有时间天天弄吃食,好歹也是修仙者。只是除夕夜,日子特殊,若还是跟往常一样冷冷清清的,多少有些无趣没盼头。”
伏蔓蔓语气轻松明快,“嗯。有时候,修仙修着修着总会去想,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修。长生,大道,力量,地位,名望……可那般太遥远了,想起来,远不如当下坐在这一桌菜肴前得来的快乐好。”
“快乐……为何会快乐呢?”
这个问题……范无病跟伏蔓蔓相视一眼。
伏蔓蔓说,“我的快乐就是……忙碌一整天,为我关心的人,和我关心的人,准备丰盛的菜肴。看到他们吃得满足,就很快乐。”她脸稍稍一红,“当然了,我可不是专门烧菜的厨娘,是正经修仙者来着。只是今天休息一天,闲着也是闲着而已。”
范无病心想,她在外人面前还挺要面子的。
“范小哥呢?”吕良又问。
“我……”范无病说,“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很快乐。”
他的话很简单,却让伏蔓蔓眼中挤进一些雾气。
吕良声音有些发抖,“我……我也能得到这些快乐吗?”
伏蔓蔓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不能呢?”
“我这样的人。”吕良苦笑一声。他忽地颤抖一下,赶紧晃晃头,驱散心里头的负面情绪,想着可不要把今夜这么好的气氛给搅坏了。他便急忙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想以此打住。
吃得有些着急,顿时激烈地咳嗽起来。
伏蔓蔓赶紧给他盛上一碗热汤。
喝了后,吕良才好受一些。他语气变得有些卑微,“对不起,对不起……莪太笨了。”
范无病若有所思,问,“吕公子很少跟人一起吃饭吗?”
吕良陷入片刻的呆滞,然后幽幽说,“嗯,不多。”心里却说,从未有过。
范无病笑道,“那便不要想其他了,除夕夜就得开开心心的。”
“嗯对,开开心心的。”吕良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他笑起来的样子,跟衔蝉有的一拼,都特别“孩子气”。
饭后,
伏蔓蔓说,“待会儿有焰火盛宴,要去看看吗?听说卜虚城的焰火盛宴,是全大离最好的,比天衡上城还好。”
衔蝉显然对焰火盛宴很感兴趣,已经瞪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范无病了。
她要是会说话,肯定早就叫嚷嚷了。
范无病没有先回答,而是看向在一旁出神的吕良,“吕公子,你要一起去吗?”
吕良回过神来,注意力有些不太集中,“去哪儿?”
“看焰火盛宴。”
“去哪儿看?”
“最好的地方肯定是镇岳广场吧。”
“镇岳广场……镇岳广场!”吕良忽地大声叫了一下,“不,不去。等等!你们,你们也别去了吧。”
“怎么了?”
吕良又急又闷,“外头在下雪了,那么远……走过去多累啊。就在绿屏小坊里看看也不错啊。哎,烟火盛宴有什么好看的,还是别看了,不如早些睡觉。”
范无病说,“以我们的脚力,过去也就一刻钟吧。”
“真的要去看吗?”
范无病笑道,“我倒是无所谓,你不想去的话就算了,我留下来陪你喝茶,想喝点酒也行。她俩姑娘家家的爱看,就让她们自个儿去看吧。”
伏蔓蔓努嘴,“说什么话呢。什么叫姑娘家家的……别搞偏见嘛。要去就一起去,不去就都不去,除夕夜的还要分两拨,多不吉利啊。”
衔蝉也跟着点头,两边垂挂的马尾抖个不停。
吕良站在阴影中,看着他们,眼神无比挣扎,用力吸满一口气,脖子崩得很紧,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他声音沉顿,语气艰涩,“去,去吧。焰火盛宴,一年一次,看看也好。我……我跟你们一起去。”
“真的吗?”伏蔓蔓惊喜地问。
“嗯。一起去。”
衔蝉好奇地看着阴影里的吕良,过了一会儿,她笑着眯起眼睛,不知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
吕良似用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说,“等我一下,我去换身暖和点的衣服。”
“好。”
吕良走进院子里,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雪地上。
他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家,刚一进门,便大喘着气坐下来。
他的肩头,龙蛇之首用力地钻出来。他想按进去,但怎么也按不进去。
龙蛇之首冷绿色的竖瞳迸出无尽的凶光,让他如坠寒潭。
吕良双眼通红,一根根血丝爆开。
血从眼角滚出来。他咬紧牙关,几乎将牙齿都咬碎,闷沉沉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二十五,二十五就在除夕夜过后。但……不行,不行啊,我得跟他们一起去看焰火盛宴。他们……他们很快乐,看到他们快乐,我就快乐……难道,难道这么一点快乐都不能让我拥有吗?”
脑中传来一股刺痛,他顿时嘶嘶吸气,“飞舟计划失败了……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今晚真的不行。我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他们那么美好。你没看到吗,他们相拥的时候,那么美好,就好像是全天下最好的一对人。我……呕!”
他剧烈地呕吐起来。
吐的不是刚才的吃食,而是一个又一个血块,以及类似脏器一般的碎肉。
“我什么都留不住……但起码,我想留住这短暂的快乐。”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一点一点将肩头的龙蛇之首按进身体里,“我一直都是个不幸的人。但起码,碰到他们,是我最幸运的时候。今……今夜过后,哪怕,哪怕要我把神魂都交予你,我也愿意。只是今夜,你不能碰。”
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走进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将脸上的污垢洗净,然后笑着同已等候在外的三人相见。
他笑着对三人说,“我们去看焰火吧。”
……
石龙巷。
今夜大家都休班了,各回各家,各过各的除夕夜,想来是很热闹的。
最深处的三味铁匠铺里。
承铭给自己煮了一碗面,加了很多牛肉。以前还是个打铁匠的时候,从来舍不得在面里放这么多牛肉,只有在生辰的时候,才会多放一两块犒劳辛苦了一年的自己。
在这石龙巷里,三百年的除夕夜间,他都如此,给自己煮一碗牛肉面度过。
但今夜不同,还有一份饺子。
白天的时候,范无病带来了两份。一份他当时就吃了,另一份则留在这个时候。
饺子很好吃,牛肉面也不差。
承铭一人吃饭,桌子上却摆在两双筷子。只是,另一双无人拿起。
吃过饭后,他搬来一把藤条编织的摇摇躺椅,温了点酒,备了一盘盐渍花生米。
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米,抬头望天,望向很远的地方。
今夜,就这么过吧。
兴许是这些天里,一直试着去敲那抚龙音,太过疲惫了,酒还未喝二两,花生米还剩大半盘,瞌睡便上来了。他躺在椅子上,吹着冬日的风。
空气里是各家菜肴的香味儿,以及那闻不到,听不着的“团聚味儿”。
团聚是个什么味儿呢?
这哪里说得清楚,不如大梦一场。
承铭便这般睡着了。
他不知睡了多久,忽地打了个冷战,像是做了噩梦一样,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息。紧接着,他眉头紧蹙,双眼一凛,起身一步跃到房顶,展目环视卜虚城。
房子不高,但不影响他看得很远。
越看表情越是沉重,心道,“怎么会这般呢?气运颠倒,龙蛇易位,妖运横生……乾象不明,坤象沉顿……巽风止,震雷困……全乱了,全乱了。这是要……斩龙尾!放大运!”
接着,他又感受到一道熟悉且强大的气机从天衡上城的方向朝卜虚城掠来。
“这是……侍龙卫李金。他不是应该待在大离王身边吗?”承铭虚目,“看样子,叶初玄已经醒过来了。李金恐怕就是他派来镇压乱象的。离太子叶一贤跟季文瑞肯定也在关注着卜虚城。不如说,今夜此时,大离那些占着位子不走的老东西都在看着卜虚城。”
承铭眼中迸射精光,“今夜便是敲响抚龙音的好时机!得赶紧让范小子过来。”
他右手食指点在眉心,然后猛地拉出一缕灰芒,射向天边。
这缕灰芒飞到石龙巷上空某个位置后,忽然受到极强的压制,隐约有一层无形的屏障覆盖在这边。
但灰芒最终还是成功穿过屏障,掠向远处。
承铭则拿着一把漆黑的大锤,站到巷子里,闭目静待。
……
叶无月躺在地上,双手并身,双脚并拢,闭着眼,胸膛毫不起伏。
坐在一旁看卷宗的叶一贤实在是受不了了,起身走到她旁边,踢了踢她的肩膀,“别躺尸了,起来!”
叶无月竖起一根手指到嘴边,“嘘,尸体不会动。”
“尸体还不会说话呢!”叶一贤蹲下来,提着她的衣领,将她拽起来,“老十九,你这样下去,罗清尧一辈子都只会对你爱答不理。”
“那我该怎么办嘛。去找范无病不成,在这里躺尸也不成。”叶无月捂着脸,“大哥,你说有没有可能,我其实不是天才,而是一个废物。”
“老十九,唉……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女人?”叶一贤问。
叶无月顿住,干笑一声,“怎么会呢?”
“还装!”叶一贤咬牙说,“从小你就是这样。今天粘着这个姐姐,明天粘着那个姐姐。一瞧见女孩子,笑得跟花儿似的,一瞧见男孩子,脸就跟死猪一样。”
“哪有这么形容妹妹的!”
“老实跟我说,之前在桃源福地,对范无病动手,是不是因为罗清尧?”
“怎么会!我是为了把大哥弄丢的王朝龙气拿回来。”
“装,给我装!王朝龙气跟你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啊!”叶一贤作势就要打她。
叶无月赶紧抱住脑袋,“不要打我!”
“那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
叶无月哭丧着脸说,“我有什么办法嘛……喜欢就是喜欢咯。你未必要让我强行去喜欢男人啊。我又改不了……”
叶一贤叹气,“难怪你之前那么理所当然地说要去勾引范无病。真是犯蠢都没犯到点子上。”
叶无月说,“大哥,求你别跟母后说。要是母后知道了,肯定会把我脑子掏出来洗一遍的。”
“如果是真的,那我劝你放弃罗清尧。”
“为什么啊!”
“首先,人家是正经姑娘……”
“我哪里不正经了嘛!”
“……其次,你抢不过范无病。”
“我不服!”叶无月撅着嘴巴说,“范无病哪里好了。”
“从他愿意放过你,还给你疗伤这件事上就看得出来。他比你优秀。不是我损你,老十九,十个你加起来,挥鞭赶马也追不上他。”
“大哥,没你这么夸别人,损自家妹妹的。”
“大哥我是怕你一脚踩进泥坑里拔不出来。老十九,咱就是说,以你的相貌和资质,什么好女人找不着,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呢。”
“我就是不服。范无病虽然……比我能打,但,他没我温柔可爱。”
“范道友对身边人也挺温柔的,而且,也挺可爱的。”叶一贤说。
“我比他胸大!”
“不见得。”
“我比他头发长!”
“错觉。”
叶无月深吸一口,用力说,“我比他矮!”
叶一贤捂着脸痛苦地说,“老十九,别这样作践自己。大哥我心疼。”
“大哥……我们到底是不是一个娘生的……”
“还真不是。你是兰妃过继给母后的。”
叶无月:(ΩДΩ)!
还没等十九公主发疯,季文瑞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太子殿下,卜虚城出事了!”
“什么事?”
“有人要斩龙尾!”
叶一贤眉头猛颤,“快去看看!”
“大哥,我也要去!”
叶一贤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拎着她,闪身消失在小离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