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四刻。
日暮,雾气蔼蔼,笼罩在湖上。
范无病在折烛湖边的乱葬岗上,将十一个罪犯埋进去,顺便从齐五划过来的船上,接过抚仙司刚送来的五个罪犯。五個罪犯皆被封住了修为和大道,连五感都紧锁了,只能像羊崽子一样被人牵着走。
“五哥辛苦了。”
齐五那纸人似的身体抖了抖,抖掉从外面带回来的,让人不舒服的干净气机然后说,“今天是轮到你去疏通气门对吧。”
“嗯,到我了。”
齐五狐疑道,“你确定要一个人去?”
“我已经麻烦大家半个多月了,大家也都有工作,不好再麻烦了。”范无病笑道。
“好吧。”
两人一同进了渊牢,在二层的口子上分开。
陈四找到范无病,递给他一片像是干枯树皮的东西,拿在手中却很顺滑,好似羊脂玉,“这东西可以帮你打开第五层的通道。”旋即他担忧地问,“你真要一个人去?要不然还是我一起吧。”
范无病摇头,“真不用了四爷,放心吧。我已熟悉了一切。”
“好吧。哦对了。你到第四层的时候,先去找一下三姐。”
“三姐怎么了?”
“还能怎么着,肯定是放心不下你,要给你点保命的东西呗。”
范无病悻然一笑,“四爷,我其实不太明白,三姐为何这么关心我。”
陈四不知从哪儿掏出杆旱烟吸了起来,品质不好,烟很大,“三姐其实是个好人。”
“好人?”
“雅贵妃的事,你听过吧。”
雅贵妃李滢,承铭大尊者的妹妹。
“知道,但不怎么了解。”
陈四说,“三姐其实不属于咱们渊牢,是雅贵妃的贴身女官,当初陪贵妃一起进来,也是为了照顾她。”
“雅贵妃不是罪人吗,还能有这种待遇?”
陈四冷笑道,“皇帝老儿的事,咱们可说不清。”
渊牢里的狱卒,不仅不尊重太子,也不尊重皇帝。他们甚至都不在意大离是个什么样子。
陈四说,“三姐虽然没明说,但大家其实都知道。咱们这些狱卒,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烂命一条,死不足惜的。三姐不同,她没犯过什么事,进来后还特别照顾大家,经常指导修炼不说,有时候想偷个懒,找她帮忙顶班,她也都是爽快答应。”
“这么说来,三姐关心我是正常的?”
“三姐照顾大家是正常的,但对你的关心可不正常。”
“怎么说?”
陈四斜眼瞅了范无病一眼,“首先,三姐很珍爱自己的眼睛。她刚进来的时候是个大美人,但为了适应渊牢的环境,主动染上了‘融血症’,血肉无法凝聚。全身上下只剩皮包骨,唯独一双眼睛留了下来。她把左眼送给你,这就已经不正常了。”
“为何会送给我呢?”
“不知道,你还是自己去问吧。”
范无病带着第五层的通关法宝,点燃三根引魂香,以神魂送入第四层的位置指引,然后顺着青烟撩动的方向前进。
顺着曲折错乱,纵横交叠的石阶梯。
很快便抵达了第四层。第四层很压抑沉闷,漂浮在这边空间里的石阶梯更多,更繁杂。他们大多很很短,只有十到二十阶,每到尽头,就要寻找下一条石阶,而往往路又长,需要频繁更换,而随时随地都在变换位置,稍不注意就会走错。
所以,第四层的路很难走。
赶在三根香燃尽之前,范无病抵达了三姐的住处。
三姐正在浇花。一朵白菊。能在渊牢里看到活着的生物,十分难得。据三姐说,她养了一万多株白菊,只活下来了一朵,而且是用的农家的培植术。所以她很珍爱这朵白菊。
“你来了。”三姐笑道。
“三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外面给你传了消息。”
“谁的?”
三姐说,“叶一贤。你自己看吧。”说完,丢给他一缕气机。
范无病将气机化开一读。
上面说,离宫已经通过了全面朝仙的法令,永仙宗也选好了分宗的山头,就在天衡上城东段一千里处的摺仙谷,正着手修建。
范无病有些惊奇,没想到叶一贤居然给了这么好的资源。摺仙谷位处大离的主龙脉上,是不可多得的仙灵之地。
一切都按照计划,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虽然小有磕绊,但好事多磨。
最后便是伏蔓蔓的话。先是例常的关心之辞,然后报喜说自己突破分神了。
范无病记得,突破胎动境的时候,是四个月前。
“……”
这就是无心体加三足金乌的强大体质吗?
“谢谢三姐。”范无病看完了信,笑着对三姐说。
三姐小心翼翼地点了点白菊的每一片花瓣,然后看向他,“第五层真的很危险,确定不要我一起?”
“不用了三姐。”
“好吧。那这玩意儿你带着。”三姐交给范无病一张符篆。
范无病接过来一看,惊道,“这是传送符!”
传送符非常珍贵,起步就是仙级下品,只能由悟得了寰宇大道的符师才能撰写。
传送符分了子母符。使用子符后,可传送至最大传送范围内的母符所在地。
三姐笑了笑,扬了扬捏在指间的母符,“走投无路时就捏碎子符,到时候三姐会稳稳接住你的。”
范无病忍不住问,“三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照顾新人是应该的。”
“但你送我眼睛了。大家说,你这是第一次送人眼睛呢。”范无病问,“是不是叶一贤特地让你照顾我的?”
三姐没给好脸色,“他叶一贤还能要求我?想都别想。刚才那气机信,要不是看是给你送的,我接都不会接呢。”
“好吧,那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
“臭弟弟,别总是问啊,自己去想。”三姐说完,露出个神秘的笑容,然后大袖一挥,将范无病给扫出门去,“赶紧去疏通气门,别耽搁了。”
……
渊牢第四层与第五层的交界地。
范无病赶在三根香燃尽的最后一刻,从一道破碎的台阶上跳到一个大平台上。
“还好……”
第四层通往第五层的路,他还是第一次走,所以有点不熟练,慢了些。
这个平台很宽阔平坦,约莫百丈宽,两百丈长。在正中间,有座高耸的石门,直插入虚空之中。
范无病望去,无妄造气术朝四周蔓延。
一切气机皆入心头。
《雨龙天河响》在脑中响起。他进入“无我”的状态,充分感受在这边蕴动的各种道机。其中一种道机,非常晦涩,更别说观想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道机,但基本可以确定,这座渊牢就是人为打造的,非天成。因为那股道机,有明确的走势。天然环境的道机,是不会有这种走势的。
范无病走到巨大石门前,将通关法宝嵌入其中。
好似来自虚空的震荡持续了约莫十个呼吸的时间,石门才缓缓向内打开。
里面不再有阶梯,只有一条约莫两人肩宽的小径,像是那种乡镇里长着青苔的小路,斑驳厚重。小径之外也不像渊牢其他地方全是灰蒙蒙的雾气,而是看不到尽头的虚无之黑。
范无病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后方的石门轰然关闭。
他朝两边的虚无之黑看去,然后缓缓伸出手。他的手一越过小径的范围,便直接湮灭消失了,连血都没有流出来。当他把手收回来时,血才开始哗哗地流,
这便是,真正的虚空。
没有空间,事物便无法立足,除非你掌握了寰宇大道,自成空间,否则休想在虚空中行走。
范无病沿着笔直的小径向前。
小径乍一看并不长,可能就十来丈,但不管他往前走了多少步,这十来丈都未有任何变化。
越是往深处去,越能感受到狂躁的气机。
这些气机分两股,一股是从外面到渊牢里来的,一股是从渊牢去往外面的。气机的循环流通,是支撑一个空间自发运转的基础条件之一。
疏通气门,便是引导这两股错乱的气机,各自回到自己的路线上。
这种事,对范无病来说,简直不要太轻松。
有无妄造气术,动个念头就能解决。根本都用不到田八教的办法,又耗时又费力。用他们的办法,很容易就把自己的气机也给卷进去。一旦自身气机被卷入后,身体就容易失衡,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出小径的范围。
这便是他们一直说这里很危险的主要原因。
范无病凝眉朝好似没有尽头的小径前方望去。他很清楚,自己可不是来通下水道的。
打起十二分精神后,他开始加速前进。
走到哪里,气便顺到哪里。
约莫一刻钟后,他走到了小径的尽头。往前方望去,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在缓缓转动。那便是气门。
气门是渊牢与外界相连的地方,但是……渊牢到底连接着什么地方呢?
范无病想进去看看。
刚刚是见识过虚空的威力的,所以,他将三姐赠送的传送符子符贴在胸口处,一有无法摆脱的危险立马震破。然后,他以无妄造气术,牵引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向气门靠近。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被不断拉长,但又并无痛感。
这说明,这是空间尺度上的变化,而非具体事物的变化。
最后,他像流水一般,被吞入气门之中。
他刚一消失,小径之外,那漫漫无尽的虚空中,忽然睁开了一只眼睛。因为缺少空间尺度的衡量,所以无法辨别眼睛的大小已经离小径的距离。
眼睛看了看气门后,又闭上,然后消失不见。
……
气,
浓厚的气,
浓厚又无比纯净的气。
范无病还未看向四周,便先行得此感受。
待到他站稳后,再向四周看去时。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星空之下,一座原野之上。星空无垠,原野无际。忽地,一阵流星雨袭来,从天幕的一端,如同牧群,奔向天幕的另一端,拖长的光翼,在天幕中闪烁辉映。又见,一颗巨大的星辰忽地在深空之中闪爆,朝四周抛撒各般物质后,迅速向中心点坍缩湮灭。
如此的场景,不断在这片星空中上演。
范无病伫立于此,久久不能回神。因为星空的气势实在是太过磅礴,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待到他回过神来时,却见眼前弹出了一大串提示,
【“舌欲”消化了一丝周天之力,周天大道感悟增进】
【“舌欲”消化了一丝周天之力,周天大道感悟增进】
……
周天之力!
周天大道!
那至高无上的九条先天大道之一的,周天大道!
范无病顿时心潮澎湃。转念间又非常困惑,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能用来观想周天大道!从未听闻大离境内居然有如此壮阔之地。
他按捺下观天的冲动,在原野上奔行。
这座无垠的原野好似有一股十分神奇的力量,唤醒了范无病心中对自由的向往。他抛开一切杂念,像脱缰的野马,在原野上忘情奔命。
脑中响着《雨龙天河响》。
这种感受实在是太美妙了,让他流连忘返,完全沉浸于这梦幻迤逦,如同幻想之境的地方。
风起突然。
范无病的衣衫和长发一并被撩起。他停下来,向前方慢慢走去。忽然,一条巨龙腾空而起。它由气机组成,身形虚幻,但特别庞大。庞大到范无病根本分不清它离自己到底有多远。
“这是……气运之龙!大离的气运之龙!”
气运之龙的背上好像驮着什么。
范无病极目远眺,将自己的感官放到最大,努力想要看清那气运之龙到底驮着什么。
那是,
大离的版图!江山社稷!
江山,乃国之疆域;
社稷,乃民之根本。
这一刻,范无病震惊到了极点。
气运之龙居然驮着大离的江山!
他当然清楚,这只是一种意象。可这番场景,苍莽,厚重,亘古,遥远,如同从岁月伊始之地奔袭而来的无可匹敌感,震撼着他的心神。
气运之龙驮着大离江山社稷,飞向遥远的星空。
越来越高,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范无病的视野之中,化作星空中的一个光点。
范无病望着它们消失的地方,心驰神往,久久不能醒转。
直至,深空中出现一颗彗星,急速向原野坠来。
“不,那不是彗星!是气运之龙!”
气运之龙又从星空中回来了。不,那狼狈的姿态,绝不是“回”来,更像是被打回来的。
这是为何?
范无病眺望星空。难道星空中还有什么大恐怖之物吗?
他无法理解。
这离他实在是太过遥远了,认知与见识都无法触及。
没过多久,气运之龙再次驮着大离江山社稷,向星空发起冲击。
但,依旧是失败。
一次又一次,总是迎来失败的结局。它却好似有一股莫大的执念,从不显露任何退缩之意,哪怕遍体鳞伤,亦要前往星空。
范无病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股莫大的情潮。
他特别想问一问那条气运之龙,为何明知是失败,却也依旧不肯放弃。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那条气运之龙沟通。
这份情绪,在他心里酝酿。让他非常难受,有一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见那气运之龙浑身的鳞片都掉得干干净净了,却也不放弃。它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却牢牢地将背上驮着的大离江山社稷护住,不使其动摇分毫。
范无病深吸一口气,索性直接坐下来。
就坐在着无垠星空之下,无边荒原之上。
他一边观想周天大道,一边尝试与气运之龙沟通。
他也不知道具体该怎样去沟通,便一遍又一遍以无妄造气术,向它送去自己的问题,“你为何不放弃?”
“哪怕遍体鳞伤?”
“哪怕毫无收获?”
“哪怕终是败局?”
也许气运之龙根本就没有自我的意识。
不过,范无病在这件事上却格外执拗。他很少这样。今日也许是被这壮阔磅礴之景所震撼了,变得“感性”起来,不够“理性”。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范无病甚至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寻找心欲试炼第三个条件的。
他变得如此“纯粹”。纯粹地想要知道,气运之龙到底在为什么而疲于奔命。那星空之中,到底有什么在吸引着它,又是什么在阻止着它。
这也许要回到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
到底什么才是“气运之龙”。
国运?力量?帝王之心?朝野纲领?……
亦或者,这些共同造就了“龙”?
范无病不得而知,他唯有不断地去想。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血条,在这样的环境里,正以极其恐怖的速度,不断攀升。
每一次观想,每一次询问,每一次吐纳,
【+50万点】
【+50万点】
他好像无所谓此了。
“血条不是我的一切,而我才是血条的一切。”
某一刻,
他神魂一震,悠然醒来,遗憾地呢喃,“到时间了……”
渊牢狱卒不能在第五层的空间存在超过六个时辰,不然的话,就会迷失在其中,再也无法返回。
他不甘地望着那依旧在尝试的气运之龙。
庞大的星空,这一刻变得更加伟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可,还能怎么办呢?
回去吧。
紧接着,他又振作起来,在心里鼓励自己,“气运之龙面对失败决不放弃,我又何尝不可?”
他长呼一口气,大笑一声,
“虽千万人吾往矣!”
胸中有沟壑,而无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