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从窗户纸挤进房间,落在地上,床头,缀上些许金粉之意。
范无病的感官由沉顿迷离,迅速转为清晰开阔。他睁开眼,先是感到身旁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紧接着嗅到淡雅的幽香,似森林,似清谷。他便下意识扭头,与一张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脸相对。
两张脸间隔不过两指长。他能感受到那轻而缓的鼻息,一阵一阵地扑在自己脸上。
伏蔓蔓睡在他旁边,共用着一个枕头。枕头不大,所以她便侧着身,挤得很紧,透过蚕被,可以看到她微曲的身体弧度。她将膝盖抵在范无病腰间。
女孩子的温度好像真的要高一点似的。
“醒了?”伏蔓蔓眯起眼睛问。
范无病微微一笑,闭上眼,然后也把身体侧过来,靠得更近一点,双手探出去,搂着她的腰,然后开始探索。就像正对各种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
伏蔓蔓一把将他推开,坐起来问,“还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范无病答,“不记得了。”
“真的?”伏蔓蔓盯着他问。她那双眼睛好像有着神奇的力量,让范无病的心跳得砰砰快。
“难道我们……”
伏蔓蔓露出暧昧的笑容。
范无病坐起来,一拍脑子,“这不成啊!”
“什么不成?”
“我昨晚喝醉了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如果我们真的做了,那岂不是你一个人享受了?不成不成!”
伏蔓蔓笑容带上一些挑逗,语气变得软绵,声音婉转,“那你要怎样嘛?”
“趁现在有时间,再来一次。”
“想得美!”伏蔓蔓翻身就下了床,鞋子一穿,直接走开,“本公主不给了。”
“别啊蔓蔓。蔓儿!小公主!好妹妹!”范无病一连叫了好几個称呼,后者是一点反应都不给。
伏蔓蔓走到旁边的桌子上,给子倒了一杯水喝,得意地说,“谁让你醉得跟猪一样呢?”
范无病呵呵一笑。
“你笑什么?”伏蔓蔓扭过头问。
范无病哼唧道,“既然我喝醉了,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做的呢?让我想一想啊……”他闭上眼,摆出一副幻想的样子,然后嘿嘿地笑了起来。
伏蔓蔓看着他这样子,立马就知道他在幻想怎样的场景,又羞又恼,“别想了!龌龊死了!”
范无病起身,撑了个懒腰,推门往外走去,“长点心,好妹妹。你衣服都没脱,头饰都没解。下次调戏别人之前,记得至少把样子做满了。”
他刚一出门,没走几步,就听后面传来伏蔓蔓的羞恼叫声。
……
伏蔓蔓很生气。
她是第一次这么生气,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那几棵夹竹桃树前,一片一片地把花瓣揪下来碾碎。
“讨厌的家伙……讨厌死了,讨厌死了!”
范无病服侍衔蝉吃过一天的原血口粮后,无奈地走了过去,“至于吗,妹妹。”
“谁是你妹妹啊!走开!”伏蔓蔓往旁边移了一步。
“我怎么记得某人之前还一口一个兄长地叫个不停呢,你不是很喜欢这种兄妹游戏吗?”范无病直接挤到她身上去,不给她拉开距离的机会。
“我真是受够你了。”伏蔓蔓别过头。
“就因为我刚刚揭穿你?”
伏蔓蔓咬牙切齿地说,“你知道你昨晚醉成什么样子了吗?跟头死猪一样!鬼知道你怎么那沉,背着你回来,我都用上修为了,还觉得跟一座山一样!”
范无病悻然。应该跟《魔躯化武》有关,所以如果完全失去意识的话,确实会很重,“对不起啦,别生气了。”
“我废了老命,感觉腰都要断了。要是蝉儿半路来接我,我非得被压死在路上不可!”
旁边的衔蝉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对着两人比了个爱心。
这是范无病教她的动作,说是可以表达爱意。
伏蔓蔓看到衔蝉的笑容,脾气稍微缓了一些,然后说,“我很不明白,为什么你在我背上的时候,跟一座山一样,把你放在床上,又跟个普通人似的。”
“可能是床让我感到安心吧。”
“安心?安心!”伏蔓蔓瞪着范无病说,“在我背上就不安心是吧!”
范无病小声说,“你以前又没背过我。以后多背我,习惯了的话,就安心了。”
“谁要背你啊!”伏蔓蔓咬牙说,“最可气的是我把你放在床上后,累得不行,想去休息,但你这个蠢货一把把我抓住了,嘴里念叨着什么,‘我要吃红烧狮子头,糖醋里脊……’菜名报了一大堆!我怎么挣都挣不开!”
范无病眨眨眼,“所以就选择跟莪睡一起了?”
“不然呢?”伏蔓蔓蛾眉紧蹙。
“原来是对我抱有怨气啊。”范无病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不过,幸好没有真的做。”
伏蔓蔓顿了顿,“幸好?”
“要是记不得那么重要的时候,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伏蔓蔓所有的怨气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她轻哼一声,“我才不会欺负一个喝醉了的人。”
“今晚怎么样?”范无病问。
“什么今晚怎么样?”
“看山颠河涨,看天昏地暗,看海枯石烂,看龙腾凤旋。”
伏蔓蔓拧着范无病的手臂说,“你哪儿来的这么多词啊!走开走开!不要!”
“为什么啊?不是都成年了嘛……”
“谁说的十八岁才成年来着?”伏蔓蔓环胸仰面,闭着眼轻哼一声。
范无病嘀咕道,“我哪里预料得到你十六岁就能长成这样啊……”
现在的伏蔓蔓,身姿真乃娉婷婀娜。准确说来,应该是那一次千花节后,范无病就对她彻底改观了。这姑娘已经开始在他心里头踩来踩去了。
“见色起意!”伏蔓蔓嘴上这么说,但心跳得跟小鹿乱窜似的。
好开心!
但是,不可以!
伏蔓蔓是要磨一磨范无病的,谁叫他之前磨别人来的!报应,都是报应。
看着范无病苦恼的样子,小公主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咚咚咚!
院门被敲响了。
范无病朝外面看去,便见何有意站在那里,微微笑着。
……
会客间,范无病率先说,“真没想到何先生会过来。”
何有意的扮相一年四季都是如此,穿着一身略显灰白的儒衫,踏着布鞋,鞋边带着一些泥泞。他胡子不算浓郁,但长得格外端正,显出一种认真的气质,目光总是深沉且温和,鬓角稍有一些白发,但不显老态,更让他多几分厚重感。
他笑道,“我听离帝说你住在这边,便想来看看。”
离帝。
这个叫法让范无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稍后心里才感叹,是啊,叶一贤那家伙居然成了大离的第一个帝君。
何有意的目光从不给人任何侵略感。
范无病感受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气机。之前一直以为他是个合体境,现在看来恐怕不止如此啊。
李滢已是小乘,但给范无病的感觉也不如何有意这般深沉。估摸着,他应该是个大乘了。但大乘境界的儒修,按理来说便是圣人了啊,为何气象上还是鸿儒呢?
伏蔓蔓送上来一些茶水,便到外面陪衔蝉玩去了。
何有意看着院子里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思索片刻后,笑着说,“之前还在北地的时候,就感受到天衡上城这边出现了春神赐福的景象。当时便在想,是怎样的人才能得到春神的赐福。毕竟,那位是四季正神之首,在天上已有两千年未露过面了。现在见到了,不禁想春神的眼光可真好。”
“嗯,她很优秀,很好。”范无病看了看院子里的伏蔓蔓。
何有意其实想问一问衔蝉是个怎样的孩子。因为在他的感受里,这个孩子很不普通,但又怎么都感受不到更多了。想了想后,还是没有选择去问。
“却玉山神和肉大人的事,我也听说过了。”他转到另一件事上,“却玉山神极力地向我说明了,你有多么多么了不起。看起来,他是真的很敬仰你。”
范无病含蓄一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相信任何一个人见到那样的情况,也会有力出力的。”
何有意吸了吸气,大有深意地说,“这可未必啊。”他眉头稍稍沉下来。
范无病见状,略微停顿后,问,“何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便直接说吧。我现在也没什么事。”
何有意摇摇头,“倒不是什么事需要你去做,而是你先后两次为儒家神道做出了不小的贡献,我们理应给予你补偿奖励。”
范无病笑道,“第一回那不算是什么贡献吧。只是说了句话而已。”
“在你看来那只是一句话,但对儒家而言,却是一份自我纠正的契机。”
范无病想了想,“说实话,我不怎么了解儒家,也不知道能从你们那里得到什么补偿。”
要补偿奖励,其实是个难事。尤其是现在,实力上来了,不再是个毛头小子了。这便更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了。
何有意笑道,“小友不如先看看奖励的具体再说。”
说完,他长袖轻挥,一份如同黄金浇筑的封典缓缓浮现,封典封面两个大字——
“敕封”,旁边缀有一行小字,“太上开天执符以令”。
敕封二字,在天下的含义非常通俗明了,便是封神。
各路地方神明,有金身的,皆是由儒家持封神册典敕封而来。
至于“太上开天执符”这六个字含金量非常高。其意指至高神,宰制万物的万圣之师昊天上帝,也就是传说中的玉皇大帝。
儒家的封神册典分为两类。
第一类写着“文心正道启明以令”的封神小册,在儒道中取得君子之位后,便有资格得到小册,但只能封游神,庙神和土地神这下三神。
第二类便是有“太上开天执符以令”的封神正册,下可封游神,庙神,土地神,上可封大神,天神,正神。虽然天下已经很久不曾有过正神得封了,但正册的含金量是不会有人怀疑的,在儒家内,至少是个鸿儒,才能有资格获得。
“封神正册?”范无病顿住,疑惑地问,“我并非儒道修士,也能持正册?”
何有意笑道,“那位肉大人,曾为你送上了一份造化。不知你是否有印象。”
范无病回想当时的情况。
他记得,自己从肉大人那里承接病城所有气运病的时候,肉大人说了这样一句话:“苍天在上,弟子肉屠以吾道造化为范无病请大愿。愿他……平安。”
肉大人本命,肉屠。
范无病想起这句话,浑身一颤。他以为这只是一种祝愿,没想到居然是在送造化。
何有意见范无病面色恍然,温和地说,“肉大人修得了太岁身,将来有一天,便是不通过敕封,也能经由太上神道,直接位列太岁正神。不过,他把这份造化让给了你。你可以拿着这本正册,闭上眼感受。”
范无病照他所说,捧着正册,闭眼感受。
一条金碧辉煌的大道在脑海中缓缓浮现,大道两旁是神明各般。他们背后的金身,将整个天空都染满了神辉。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认可。说不清,道不明,感受模糊,却又真实存在。
“确有此事。”范无病面色复杂,“没想到肉大人居然把这样一份造化都送给了我。”
何有意开玩笑道,“你何不改道修香火呢?总有一天,能成就正神的。”
范无病摇头,“若有那样一天的话,我希望能够以这份造化,亲自为肉大人立金身,封正神。想来,这样才算是造化轮回吧。”
何有意怔然,心绪荡漾,这个少年真是一次又一次让他改观。
他微微恍神后说,“这份正册,便由你持有吧。以后一路上,碰见遇见什么,封神也好,贬神也罢,一切都在你。”
“我听闻封神资格,历来是被儒家严格管控的,这般赠予我,还是正册……”
“我认为,一个为他人立金身之人,本身起码要拥有足以称神的品质和本心。如今的儒家,修为通天的很多,但有成神资格的可没几个了。而如今的世道,亦多有不公。”何有意略微怅然,“只恐群魔乱舞之时不久矣。”
范无病思考了一会儿,颔首道,“承蒙何先生的信任与期许,我很难向你保证会为神道做什么大的改变,但以后每一次使用这份正册,我都会认真对待的。”
何有意笑了起来。他笑容不假,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就好像看到了日头升起。
“还有一件事,受祝子轩所托,讲述于你。”说到祝子轩,何有意颇为无奈。他本身是不想掺和这件事的,但确实耐不住那混道三番五次上门请求。
“祝道长有何事?”
何有意一番讲了出来。
事情不算复杂。
望仙阙要挑选一位人间执道,原本是打算只在长生洲挑选,但后来考虑把小南洲也纳入范围,便给了小南洲一个名额,参加执道试炼。
所谓人间执道,其实就是选个对外的名誉代表。出门在外,所行之事皆代表望仙阙。
道家十二城五楼,都有各自的人间执道。望仙阙上一任人间执道就是祝子轩,他卸任后,便要选一个新的。
何有意特别说明了,道家的人间执道好处非常多,能够享受丰富的修仙问道资源的同时,地位也很高,有机会去天上白玉京开会。那是无数人都艳羡向往的事。
何有意说,“以你的本事,机会很大!”
“为什么望仙阙不从内部选呢?”
“因为他们内部,算上祝子轩,一共才十三个人。其中还大多是超过五百岁的,一百岁以下的只有一个。”
“……”
“你的想法是?”
范无病笑了笑,“我还是算了。”
何有意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因为祝子轩根本就没有跟他说,范无病如果拒绝的话该怎么办法。他们甚至没想过范无病会拒绝。
“这……”
范无病眼睛一转,“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选。”
“谁?”
范无病看了看院子里的伏蔓蔓。
何有意恍然,稍许出神后,笑着说,“如果是她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蔓儿,进来说个事呗。”范无病喊道。
有外人,听到“蔓儿”这个喊法,伏蔓蔓还有些难为情,走进来,先是悄悄瞪了范无病一眼,表达她的不满,然后再礼貌地同何有意打过招呼。
何有意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伏蔓蔓错愕地问,“为什么是我?他不应该更合适吗?”她看了看范无病。
范无病笑问,“你不愿意吗?”
伏蔓蔓顿住。沉思片刻后,她确信,这对她而言,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真的就这么平凡下去的话,只会被范无病越甩越远,别说与他同行了,到时候连背影到望不见。
她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我会全力以赴的。”
何有意温声一笑,“那便好。明年三月初,执道试炼便会开始。莫要迟到才是。”
说完他便离去了。
伏蔓蔓合计了一下,认真说,“还有不到九个月时间,得抓紧了。”
“嗯,我会支持你的。”
“但是,为什么把名额让给我?”伏蔓蔓好奇地把脸凑上来,紧紧地盯着范无病的眼睛,试图看穿他的内心。
范无病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其实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这种纷争,以前是实力太低了,没得选。而现在,他走上了属于自己的大道,便不想再将就了,想活得更自在一点。
而刚好,他又隐约察觉到,伏蔓蔓有些苦闷。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她把亲昵之事看得越来越重要,明明有很多次情深意浓的好时光,但她都拒绝了。刚开始范无病还以为是她越长大越保守。
但仔细想了想,才明白,她多半是发现她跟自己的差距越来越大,没什么安全感。
所以,得给她找点事做,别整天瞎想,徒劳内耗。
“孩子你来带,我要好好修炼了!”伏蔓蔓一本正经地说。
范无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