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剑岛,专属罗清尧的剑院里。躯干挺拔,叶片锋利的剑树下。
衔蝉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罗清尧。
罗清尧也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衔蝉。
片刻后,她嘶嘶地猛吸一口气,破防大喊,“才两年半不见,你们居然连孩子都有了!”
范无病瞪眼说,“想啥呢!你见哪家孩子一年能长成这样的?”
“那她是?”
伏蔓蔓笑了笑,大致说明了一下衔蝉的来意。不过,对于衔蝉可能是真魔这件事,还是先憋着的,这里毕竟是长明境,整个长生洲仙道势力最集中的地方。
“不会说话啊……”罗清尧心生恻隐,目光怜动。
衔蝉露出个大大的笑脸,皓齿生辉,对着罗清尧比出個爱心。
“这是什么意思?”
“爱你的意思。”伏蔓蔓说。
“爱我?”罗清尧一下子就顿住了,语气飘忽地问,“为什么?”
伏蔓蔓莞尔一笑,“爱就是爱,哪有什么为什么。”
罗清尧望心里的情感变得很复杂。她感觉得出来,衔蝉的爱意很纯粹,很简单。就像爱上一个好天气,爱上一份好心情那般,不需要添加任何修饰。便是如此简单直白的爱意,她在罗家这么多年,却几乎没有感受到过。
罗清尧蹲下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摸摸衔蝉,但又怕这很无礼,会被讨要,不禁想要收回。
衔蝉却主动上前一步,把脸蛋贴在罗清尧的手心,一脸享受的样子。
罗清尧心中的坚冰一下子就化开了,“她叫什么?”
“衔蝉。”
“可真是个猫儿呢。”罗清尧抿着嘴巴,难掩喜色。
伏蔓蔓笑道,“她真的很喜欢你呢。一般来说,她是不会主动去蹭人的。”
“我也能被喜欢吗?真好呀。”罗清尧嗓音微颤。
伏蔓蔓跟范无病一下子顿住,相视一眼,随即在心里想,罗家大小姐的想法居然如此贫穷吗?
“衔蝉,过来。”范无病招招手,小姑娘立马跑了过去。“我带她去外面逛逛。”范无病牵着她走出剑院。
便只剩下伏蔓蔓和罗清尧二人。
然后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气氛并不紧张,也不奇怪,只是,两个人或许都要一些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情绪,想一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她们几乎是同时开口。
罗清尧眉头沉落,眼帘低垂,“很高兴再见到你。”
伏蔓蔓轻轻看她一眼,“看你这样子,并不怎么高兴啊。”
“没有呀!”罗清尧露出个笑容。
伏蔓蔓认真看着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我记忆里的你,活泼开朗,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很大胆的话。乐观,积极,不管做什么,都干劲满满。高兴也好,难过也罢,从不隐瞒,都表露在脸上。”
罗清尧沉默了一会儿,“抱歉,那是我装的。你现在看到的沉郁,虚伪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我不明白。对你师兄呢?也是装的?”伏蔓蔓眉头跳动。
罗清尧望起头,“嗯。装的。我要在他面前,扮演一个活泼开朗的孩子,我要丢掉一切沉郁的情绪,大胆的靠近他,他才会正面看我一眼。”
“为什么这么想?”伏蔓蔓发现自己其实根本不了解罗清尧。
罗清尧微微一笑,“蔓蔓师姐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师兄,在想什么吗?”
“什么?”
“那个时候,师兄站坐在觉悟峰小月瀑里打坐。漫天的星月光芒,落在他的肩头。他神情自然而沉静,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享受着那样一份天地的馈赠。我便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我从来没拥有过的纯粹。”
罗清尧咬牙说,“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定。我一定要弄明白,他为何而纯粹?我也知道,像我这样虚伪又沉郁的人,是一定无法跟他站在一起的。所以,我大胆赤裸地向他示爱,完全丢掉作为罗家子弟的尊严,把自己变成一个恋爱脑。我以为,只要这样,就能弄明白他为何纯粹。”
“那你弄明白了吗?”
罗清尧捂着脸,语气沉闷,“我以为我弄明白了。可时隔两年,再一次见到他时,我才发现,莪至始至终都没搞懂他为何纯粹。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对我说,别停啊,往前走。可我……”
她的双脚好似捆着厚重的铁链,拖着没有尽头的大山。
“难怪蝉儿会对你比爱心。”伏蔓蔓笑了一下。
“什么?”罗清尧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伏蔓蔓说,“蝉儿的认知跟常人不同。但她总是能一眼看穿每个人的秘密和缺陷。或许在她看来,你是一个缺爱的人,所以才想多给你一些爱。”
罗清尧苦笑,“我是被可怜了吗?”
“不。蝉儿只是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伏蔓蔓深吸一口气,“说实话,我有些庆幸。”
“为什么?”
伏蔓蔓说,“庆幸……原来你也有困扰,缺陷。”她笑了笑,“不怕你笑话。其实以前面对你的时候,我一直都很自卑。你长得好看,天赋极高,出身名门,乐观开朗,积极向上,总是能毫无负担,毫无压力地对无病说些情话。你就像一个小太阳似,我那时候,完全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在你身边发出光芒。”
她松了口气,“来沛新湖之前,我很紧张,因为又要跟你站在一起了。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些光芒,又要被你盖住了。我甚至想过,干脆找个借口不来了。”
“抱歉。”
“你又没伤害过我,何必这么说?”伏蔓蔓轻言细语,“你刚刚说,你在永仙宗,是装的。但我觉得,那反而是一种天性的释放吧。我虽然不太了解你在罗家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想来,应该不会太开心。所以,我想问你,你在永仙宗,在你师兄身边时,开心吗?”
“开心。”
伏蔓蔓笑道,“对了,你是真的开心。开心是人最自然的情绪。那说明,在永仙宗的你是真实的你,在这里的你才是装出来的你。”
“我不懂……”
“哪里不懂,我再重新说一遍。”伏蔓蔓温柔地说。
罗清尧浑身颤抖一下,紧紧咬着下嘴唇,都浮出血印子了,她极力克制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为什么……”伏蔓蔓一下子怔住了。她根本没想过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她只是看到罗清尧很沉郁,好似一个乱掉的线团,便想要安抚一下。
罗清尧大声说,“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我的敌人!我恨不得你离师兄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再跟他见面!当我听到师兄叫你‘蔓儿’时,我嫉妒得简直要疯掉了!
“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跟他一起四处游历两年,而我却只能待在这种地方,身边只有谄媚和各种各样的要求!我哪怕是跟师兄来一个重逢的拥抱,都要小心翼翼!因为我怕我一用力,梦就醒了!
“我日思夜想,只能在梦里才能拥有的东西,你居然就那样轻而易举地得来了,凭什么!凭什么!
“而当我如此恶意地看待你时。你却……你却只想着我好……”
她忽然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这股痛楚连带着她的心口,太阳穴都变得十分肿胀。
她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清尧!”伏蔓蔓想要上前搀扶。
“别靠近我!”罗清尧大声说。
伏蔓蔓如同炮烙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
看到她这个样子,罗清尧又慌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请忘掉刚才的我。”
说完,她迅速逃走了。
一会儿后,范无病牵着衔蝉,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然后,便看到伏蔓蔓呆站在原地,眼泪一股一股地往下掉。
范无病大惊,“怎么了!”
伏蔓蔓哭着说,“我……我好像伤害到清尧了。”
她哭得很伤心,范无病跟衔蝉两个人一起安慰,都不管用。
……
养剑岛另一侧,罗令仙的剑院。
罗令仙正坐在书案前,总结自己这段时间以来修行上的收获,感悟,以及有待改进的地方。
忽然,一道剑气弧光落进来。
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是谁。整个沛新湖群岛,只有自家那个妹妹敢以这样的方式到她的院子里来。
罗清尧进了书房后,直冲冲地钻进罗令仙面前的书案下面,然后坐在地上,双手抱膝,把脑袋埋进双腿,然后一言不发地哭了起来。
罗令仙大惊。
她家妹妹有一个“癖好”,便是一碰到难过的事情,就钻进她的书案下面躲起来。普通的难过,只是躲起来发呆,只有特别难过,才会像这样,抱着脑袋哭。
她记得,上一次妹妹这样哭,还是父亲和娘亲在坠仙之地传来噩耗。
罗令仙如临大敌,先是用尽脑子,把一切能让妹妹伤心成这样的事想了个遍,然后深吸一口气,蹲下来看着书案底下的她。
“清尧,你怎么了?”
罗清尧红着眼睛说,“姐姐,我不想活了,你一剑杀了我吧。”
“别着急,好好说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范无病把你给甩了!”
“我做了一件很坏很坏的事……”
虽然妹妹因为抽泣哽咽,话不成句,但罗令仙还是凭借着多年相处的姐姐经验,弄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顿时头疼起来。
因为这种事,她也不懂啊!她从八岁开慧以来,就沉心于修仙和练剑,不知不觉间就快四十岁了。两个人之间的事,她都没经历过,何况三个人!
怎么办?
罗令仙想了想,“都是范无病的错,我去收拾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别这样。”罗清尧难过地说,“是我的错。我知道,除了我,没有任何人在这件事里犯错。是我毁了这次重逢。可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蔓蔓师姐那样的人。明明我一直以来都没有给她什么好眼色看,她却始终处处为我着想。”
罗令仙顿时就明白,自己不需要怎么安慰,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听妹妹倾述就是了。
“她看到我郁郁寡欢,出于好意安慰,宽解。我却……我却把所有的压抑和苦闷全部发泄到她身上。我自己都感到恶心……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啊!明明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关心我。我却还要去伤害真正关心我的人。”罗清尧咬牙说。
罗令仙说,“是嘞,叶无月不就被你伤害了吗。”
“姐姐也这样觉得吗。”罗清尧的肩头更加沉重了。
“桃源福地结束后。太爷爷让我去接你的时候,要求我务必把你带回来。但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让你多待一段时间吗?”
“为什么?”
“因为那时候的你,真的很开心。”罗令仙说,“不是像待在罗家时,那种假装出来的开心。姐姐想知道,你是真的讨厌那个孩子吗?”
“不,蔓蔓师姐很好。我讨厌我自己。”
“那,你嫉妒的是她跟范无病的关系吗?”
罗清尧茫然地望着姐姐的脸,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知道。”
“你嫉妒的是她的坦然与真实。她可以毫无防备地向你吐露心声。但她越是真实,你就越觉得自己虚伪。哪怕是你说出那样一番难听的话,当你感到恶心的时候,她也是第一时间关心你。所以,你彻底崩溃了。”罗令仙目光深邃。
她不懂男女之爱,但懂自己的妹妹。
作为姐姐,她也愿意相信,自己的妹妹是个好孩子,所以她说,“好好地去道歉吧,不要再逃避了。你不是要成为太阳一般耀眼的人吗?姐姐的这方小书案,可装不下太阳。”
“她会原谅我吗?”
“我觉得,她甚至都没有生你的气,可能反而觉得是自己伤害了你。”
“不,是我伤害了她!”
“所以,你更要去说清楚……你嫉妒她的坦然与真实,那么,要化去这份嫉妒,唯有也变得坦然与真实。”
“我……知道了。”
……
“师兄。”
罗清尧回到自己的剑院,刚一进去,便看到坐在剑树下的范无病。她迟疑片刻后,走了上去,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
“你还好吗?眼睛红红的。”范无病问。
“对不起。”
范无病摇摇头,“坐下来好好聊聊吧。”
“蔓蔓师姐呢?”
“睡了。”
“睡了?”
“嗯,捂着被子睡的。捂得很紧,连衔蝉都钻不进去。”
罗清尧脸上的愧疚更添几分,她便欲开口,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挨骂。
范无病摆手,“别,可别跟我说。我问蔓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说跟我没关系,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也让我别问你是怎么回事。”
罗清尧的心在发抖,她没想到,蔓蔓师姐居然到这个地步,都还在为她着想。
范无病看着她,“我们,就说我们之间的事吧。”
“师兄想对我说什么呢?”
“清尧,你在罗家待得不开心吗?”
罗清尧顿了顿,“为什么这么问?”
“感觉你不自然。就像肩头压着什么一样。为什么会这样呢?罗家是盛名天下的仙道望族,什么都不缺啊。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开心呢?”范无病是真的很关心自己这个师妹。这不仅仅是作为师兄的责任,还有一种与生俱来便有的同理心。
看到人高兴,为之一起高兴。
看到人难过,为之一起难过。
尤其是,以前的罗清尧,那么活泼开朗,如今却变得沉闷压抑,何至于连重逢的拥抱,都那么小心翼翼呢?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范无病便深吸一口气,“清尧。如果你在罗家待得不开心,就告诉我。我带你离开这里,相信我,我能做到。”
罗清尧听到这句话,多想就那么说出来,告诉师兄,带我离开这里!
但她不能。她知道,这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的逃避。
她笑着摇头,“谢谢师兄。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的。”
“上次在桃源福地里,你也是这样说的,但……”
结果吗,都知道。
“是啊,如果我这次还要依赖师兄的话,又岂能兑现我要变得更好的诺言呢?”
“好吧。”
罗清尧起身,“我去找蔓蔓师姐了。”
她们聊了一整夜。
虽然很想知道她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本着尊重各人的意愿,范无病还是忍住了没有去介入。
直到第二日,她们有说有笑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和好了?”范无病问。
伏蔓蔓摆着脸说,“说什么呢,又没闹僵,哪来的和好。”
范无病不满意了,自己好心好意地关切,却得来这么一句,便幽幽说,“是谁昨天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啊?还躲进被窝里哭,小孩子吗?躲被窝。衔蝉都不会躲被窝!”
听到这个,伏蔓蔓不脸红,罗清尧却脸红了,她心里合想,可得好生跟姐姐嘱咐,千万不能把自己钻桌子的事说出来。
这时候,一个传话丫鬟走了进来,“尧主。”
“什么事?”
“家主请见范公子。”
太爷爷见师兄做什么?罗清尧想起昨天的事,立马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正欲动身的范无病。
“怎么了?”
罗清尧瞪大眼睛对他神魂传音,“不管太爷爷说什么,一定不要信!”
范无病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罗清尧和伏蔓蔓。
久久的沉默后,罗清尧说,“当初跟师兄分别的时候,我暗自想,要变得更好,要让他为我心动。可两年过去了,我并没有变得更好,反而连仅有的那一点优点都弄丢了。”
她回过头,看着伏蔓蔓,“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会把师兄从蔓蔓师姐手中抢回来的!虽然……”她看了看伏蔓蔓饱满挺拔的胸脯,咬牙说,“虽然很有压力,但我会努力的!”
伏蔓蔓笑道,“我可不会让着你的。”
“蔓蔓师姐最好别让着我,不然你肯定会后悔的!”罗清尧扬了扬下巴,脸上满是自信。
伏蔓蔓莞尔一笑。她心想,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太阳一般的清尧师妹嘛,但是清尧,我不是你最大的“敌人”,你也不是我最大的“敌人”。
他的师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