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对不起……”
从师兄那磅礴厚重的生命气息中回过神来,罗清尧低着头,表情十分愧疚,不敢正眼看范无病。
“我也没想到太爷爷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明明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都很严格。怎么就做出这种事了呢?”她咬牙说,“放心吧师兄,我会让太爷爷把婚书取消的!”说出这句话时,她心里是有些气馁的。
范无病摇头,“已经晚了。这份婚书是他沟通天庭正神月老拟定的,算是大道姻亲。如果随意撕毁的话,轻者大道受挫,重则大道崩溃。”
“啊?!那要怎么才能取消婚书契约呢?”
“两个人一起,找到月老的神祠,然后与之沟通,说明原因,得到认可后,月老便会取消婚书契约。”
“师兄怎么这么清楚?”
“看书看的。”
范无病也是从何有意给的那本敕封正册里看的。上面记录了迄今为止,所有拥有正道金身的神明的详细信息。月老便是神道最高山,天庭的一位正神。
罗清尧抿了抿嘴巴,小声说,“那我们去找个月老的神祠呗。”声音越发小,细弱蚊蝇,“把婚书作废……”
范无病摇头,“不行的。”
“怎么了?”
“你仔细看看婚书契约上面,看看离婚是怎么说的。”
罗清尧这才细看起婚书上的契约内容,然后注意到一行字: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婚书一旦生效,十年内不得主动作废,百年内不得被动作废。
“这!”罗清尧瞪大眼睛,“怎么还有这种规矩啊!”
范无病无奈说,“这月老还挺前卫,还搞個离婚冷静期……大道姻亲十分难得,应该是防止一时冲动吧。”
“这样啊。”罗清尧也搞不懂自己现在的心情了,是既遗憾,又庆幸。她心里暗自想,十年!我还有十年时间!
范无病看着她问,“清尧,你很介意吗?要是介意的话,就跟我说。我还有其他办法取消婚书,而且可以保证你不受伤害。”
他可以强行撕毁婚书,然后一个人把大道姻枷的惩罚扛下来。
血条入道的他,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大道会受损。
罗清尧抿着嘴唇,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范无病,“保证我不受伤害?”
“嗯。”
“那我心里受的伤害,师兄你可以弥补吗?你这么做不就相当于给我发休书吗?”罗清尧少见地有些气愤。
范无病嘟囔道,“所以我这不是问你介不介意嘛。我又没说要单方面取消……”
罗清尧顿了顿,眼睛一亮,心跳立马变得快起来,脸蛋红扑扑的。她好像又像以前那样,变得大胆起来了,凑到范无病面前来,踮起脚,抻长脖子,贴在他耳边说:
“所以,师兄其实不介意咯。”
范无病耳根子痒酥酥的,吸了吸鼻子,“吃亏的又不是我,我介意什么。”
“诶~”罗清尧露出狡黠的笑容,“那我去跟太爷爷说,过几天就把亲成了,堂拜了。”
范无病可不会被比自己小的人调戏,轻松写意地说,“行啊。准备好嫁妆,我这就回老家跟我爹说,准要大操大办,八抬大轿把你娶过门。”
说着,他就运作气机,摆出副凌空飞度的架势。
“我说笑的,说笑的!”罗清尧赶紧拉住他。
“说笑?”范无病眉头一蹙,低声委屈地说,“我懂了,你其实嫌弃我,不想跟我成亲。”
“怎么会!”罗清尧瞪大眼睛,手忙脚乱地说,“我怎么可能嫌弃师兄!当初就说好了,非你不嫁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莪只是……我只是没准备好……”
她有些气馁,低声说,“我觉得现在的我配不上师兄。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成亲后,怎么能照顾得好师兄和我们的孩子呢?而且,我都还没见过伯父。说不定伯父不满意我呢?”
范无病愣住,都想到孩子去了?
这让范无病心里有些愧疚,就像欺骗了一个单纯的小女孩一样。
他笑道,“别气馁了师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大好的前程还在等着你呢。你以前不是说要游历天下吗?天下十九洲,还有数不清的好山好水好风景等着你呢。可别那么早就想着相夫教子的事。你还没有成为剑仙,大剑仙呢。”
“等我成为大剑仙,师兄就会娶我吗?”
范无病其实最怕的就是这种问题。他不想轻易给许诺,因为万一做不到,岂不是空留人期许?但如果什么都不说,或者拒绝的话……
他心里还没有答案,罗清尧紧接着又把这个问题收回去了,笑着说,“不对啊!我们现在已经是白纸黑字写着的明明白白的道侣关系了。应该说,我要努力,争取不让师兄把我休掉。”
范无病忍俊不禁,“好吧。但别忘了,你也有休夫的权利。”
“那师兄会努力争取不让我休夫吗?”
范无病大步向外走去,哼哼道,“我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不会不做。”
罗清尧琢磨了一番,瘪嘴嘀咕,“什么意思啊。”
……
离开湖心主岛的守剑岛后,路上,范无病才开始纠结起来,这回事,要不要告诉蔓儿呢?
下一场棋,就把亲给定了。
他心想:
“我说是被下套了,她会信吗?她一直都信我说的。可这回,真说不好啊。”
信不信是其次的。
关键在于,蔓儿能接受得了吗?她要是接受不了怎么办……
她不会把我给甩掉吧!
范无病眉头一跳。不成不成!一想到自己被蔓儿给甩掉的场面,他就难过得要死。
瞒着她不说?
可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而且,说实话,范无病不想欺骗蔓儿。
他不想伤害蔓儿。
也不想伤害师妹。
范无病扪心自问,作为一个男人,自己是庸俗且贪心的。所以,他很敬佩承铭大尊者,一生只爱江年姝一人,哪怕江年姝故去多年,也还是念念不忘。
“唉……”
“师兄为何叹气?”旁边忽然响起罗清尧的声音。
范无病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跟在旁边的!”
“我一直都在啊。”罗清尧狐疑,“准是想什么想得太入迷了吧。”
范无病干笑一声,略微思索后,把自己的纠结说了出来。
听完后,罗清尧瞪大眼,“诶!原来师兄考虑过隐瞒事实吗!我还以为你肯定会不由分说地告诉蔓儿师姐呢!”
范无病腹诽,怎么又叫起蔓儿师姐?昨天不还是吵得哭鼻子嘛,今天就和好了?女人……呵!
罗清尧说,“不管师兄你怎么想,反正我是要实话实说的。”
范无病不解,“你不怕又把她气哭了?”
罗清尧目光闪耀,“不会的。蔓儿师姐其实很坚强的,不会因为自己受伤而哭泣,只会……只会因为自己珍视的人受伤而哭泣。”
范无病陷入沉默。
说得没错,蔓儿的确是那样的人。童年的经历,让她很珍视身边的每一个人。
也正因为如此,范无病才会纠结,该怎么告诉她这件事。
他不想让她受伤。
可也许,欺骗才是最伤人的。
如果谎言本就残忍的话,那真相便是快刀。
……
范无病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规规矩矩地坐着,像个犯错的孩子,等待着伏蔓蔓对他的审判。
伏蔓蔓听完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笑得很勉强的罗清尧,深吸一口气沉默不语。
气氛很凝滞。
衔蝉坐在旁边吃糕点,两条腿不安分地摇晃着,好奇地看着他们三人。小姑娘不太理解他们为什么要纠结这种事,大家都在一起不才是最好的吗?
蝉儿不懂,但是蝉儿知道糕点很好吃。咔嚓咔嚓地,吃得很开心,与三人格格不入。
过了一会儿,伏蔓蔓终于开口了,
“其实你们不用这个样子,搞得像我是什么负担一样。”伏蔓蔓叹了口气,“一份大道婚书能代表得了什么呢?倘若你们两情相悦,没有所谓的婚书也不会影响你们的感觉?而如果你们心意不通,有婚书也不会让你们就此相爱。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
她看着范无病,“对清尧是什么态度?我知道,清尧很喜欢你。你呢?你喜欢她吗?不要考虑我,说出你的心里话。”
范无病无法知晓此时此刻的蔓儿在想什么,为何要这样问。
罗清尧站在一旁,别过头,也在等待着他的答案。
范无病的心变得无比平静。
他眼前的一切缓缓消失,记忆回到永仙宗,与罗清尧初识的那一天……他脑海里再次响起罗清尧同他表白时,说的那番话,“范师兄,仙路苦寒,大道多艰,你我不如彼此扶搀,相拥取暖。”
“好。”
这是一个穿越时空的回答。
当他重新审视自己对罗清尧的感情时,便发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然像一只不讲道理的小鸟,飞进了他的心房。
范无病曾无数次在心里强调,自己对她只是师兄妹之间的喜欢。最初也许是这样,但后来就变成了他不肯承认自己居然喜欢上了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女的借口。
他叹了口气,对她们说,“抱歉,我真的像滢姐说的那样,是个花心的人。”
伏蔓蔓幽幽地说,“我早就看穿你的本性了。”
罗清尧却呆住了,茫然地问,“滢姐又是谁啊?”
范无病心道不妙,赶紧站起来,干笑一声,“你们聊,我带衔蝉出去散步了。”
说完,他看向衔蝉,“衔蝉,我们走吧。”
衔蝉瘪了瘪嘴巴,指了指眼前的糕点,又指了指嘴巴表示自己想吃完再散步,然后就看到范无病那恳求的眼神。
衔蝉叹了口气,从凳子上跳下来,将手递给范无病,同时无奈地想,这个家不能没有我啊。
范无病牵起衔蝉就逃了。
罗清尧茫然地看向院门外,“逃了……”
伏蔓蔓摊了摊手,“这就是你喜欢的师兄啊。清尧,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他可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人。”
“那蔓儿师姐还跟着他。”
伏蔓蔓笑道,“虽然他不安分,但他有一个难得的优点。”
“什么?”
“他不会虚假地爱上一个人。喜欢,便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伏蔓蔓叹了口气,“一个又坏又好的男人。让人咬牙切齿,让人思之如狂。”
她嘴角一扬,“清尧,你是个好孩子,听我的,别跟着这样的男人了,不值得,还是趁早放弃,去找更好的男人吧。”
罗清尧正听得认真,忽然被劝放弃,顿时笑了起来,
“蔓儿师姐放弃,我就放弃!”
伏蔓蔓咬牙心想,可恶,居然不上当!
……
“我给我家清尧挑了个好夫君。”
罗天元躺在一条于千里高空云海间飘荡的小船船尾,手里捧着个酒葫芦,轻快恣意地往嘴里倒酒,脸上挂着点酒红。
船首,一个同样须发皆白,穿着渔夫衫的老头儿坐在船首,拿着一根竹制的鱼竿,放线于云海间,不知在钓什么鱼。他便是长明境十二世家,与罗家同为上两家的明家明雪松。
两人是多年的好友。
罗天元是罗家当代的家主,明雪松是明家的太上族老,直白点说就是家族里的退休老头儿一个,不管家事,只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即可。
明雪松很专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鱼线延伸的方向。
“以前你整天把令仙挂在嘴上,现在又整天把清尧挂在嘴上。等清尧也能独当一面了,你还有什么可惦记的?”
罗天元眯着眼睛,“清尧也能独当一面的话,我就不当家主了,来陪你钓鱼。”
明雪松不感冒,“我的小船容不下你这尊大仙。”
“你就不问问我给清尧挑的夫君是什么样的?”
明雪松语气平静,但说出来的话却不掩抑贬斥,“你的眼光还用去想?要是真有好眼光的话,就不会把她们姐妹俩的父母送去恶山的坠仙之地了。明知道那里是最危险的……”
罗天元定定地望着蔚蓝的高空。
明雪松见他久久不出声,顿了顿,“不会戳痛了你吧。”
罗天元微微一笑,“痛才好啊,痛才不会忘。”他把酒葫芦砸在明雪松背上,“你自认为是我最好的朋友,就能看穿我吗?明老头儿,我告诉你。我当初是拒绝他们去恶山的。但是……他们对我说,他们代表的是家主这一派,得带头主动去恶山,其他人才会一起,才不会说我的闲话。”
明雪松沉默片刻后,“所以,他们才能有那么优秀的两个孩子。”
“你真的不问一问我给清尧挑的夫君是个怎样的人?”
明雪松扭头看着他,“第一次见你这么上心,这么想给我炫耀吗。”
罗天元嘿嘿一笑,“因为他真的很特别。”
“哪里特别?”
“他是个很有心气的人。”
“天底下有心气的不少。”
“但我如果说,他那份心气,也许能给这昏昏欲睡的天下一记强有力的敲打呢?”
明雪松:“这么看好?什么实力啊。”
“虽然他实力不低,能够一剑劈开守剑岛的剑域。但我肯定,实力绝对是他众多优秀特质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一剑劈开那座剑域?”明雪松沉定的表情终于变了变。
“嗯,就一剑!”罗天元目光灼灼。
明雪松又问,“那他对清尧好吗?既然是夫君,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吧。”
“我承认他很厉害,但要让我知道他伤害了清尧的话,就算豁出这条老命,也要给他一巴掌。”
明雪松喝了一口酒,又把酒葫芦扔了回去,“老头儿,你才是伤害清尧最深的那个人啊。”
罗天元一张脸好像老了很多,苦涩一笑,“对,对啊,你说得对。等令仙接任家主之位后,我便去恶山,若是寻不回他们,便死在那里。”
“令仙?你打算让令仙接位?我记得,她不是还想出去闯荡?”
罗天元说,“她说,她们两姐妹,至少得有一个留在家里守住父母留下的遗产,既然妹妹心之所向是天下,那她就留下。”
明雪松瞥了他一眼,“老头儿,与其去恶山送死,不如把两姐妹的梦想守护好。你忍心看到姐姐为了成全妹妹的梦想牺牲自己的梦想这种事吗?”
“当然不。”
“我知道哀莫大于心死。可你现在还不能心死,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得吊着。未来,只会更加不太平。永夜雪山的坠仙之地再过了三五年,也要苏醒了。不知几家沉浮,不知多少兴衰。”
罗天元沉默片刻后,正欲开口,忽然,明雪松手中鱼竿的鱼线猛地绷紧了,将鱼竿拉成了弯月。
“大货!”明雪松眼放精光,浑身气势直冲天穹而去,“帮我稳住船!”
罗天元站起来,双脚一定,凶悍的剑势将整艘船牢牢锁定在空间里不动摇丝毫。
明雪松一身渔夫衫抖个不停,发出将要撕裂的哀鸣。
他手背上的青筋高高隆起,好似小蛇在其中钻来钻去,随着一声沉闷的喝声,他猛地用力,鱼竿几乎折断,但还是坚持住了。鱼线在云海之间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
接着,一条色彩斑斓的云中锦鲤摇曳着雨虹般的尾焰,冲出厚重的云层,在后方留下弧光。
明雪松将鱼线收回来,看着挂在鱼钩上的云中锦鲤,皱起了眉。
“不对。”
罗天元从船尾走到船首,看了看,只见这条云中锦鲤的每一道鳞片全都逆着长了,顿时面色一变。
“逆鳞?”
明雪松沉声说,“锦鲤逆鳞……有大恐怖之物过境。”
罗天元旋即恰一道剑诀,斩向前方的云海,片刻后,云海被掀开,一道气机泄了出来。
他凝眉道,“杀机外泄,这是……杀生堂之人!”
罗天元说,“能让云中锦鲤逆鳞的,只有她了。”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喊出一个名字,
“姜杀!”
“前段时间玉护森林上空的恐厄云海也是她弄出来的吧,她来长生洲做什么?”罗天元眉头沉重,“长生洲一没有她的仇家,二不是杀生场,总不该是来看风景的吧。”
“不管是什么,得通知其他势力,让他们做好防备。”
“对。”
明雪松抚正云中锦鲤的逆鳞,将其丢回云海,然后驱舟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