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晴一直从门缝向里张望,直到双腿僵硬,眼睛胀痛。她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努力保持冷静,不让自己崩溃。
谢晴当初选择葛志超的时候,就预料到可能的后果,甚至她早早就做好了接受人到中年被葛志超放弃的准备。
她爱的就是他的痴情,他越痴她越爱。
谢晴轻轻挪动挪动身体,让僵硬了的肢体恢复灵活。
她走过去把田潇潇搀扶起来,给她擦擦泪,安慰道:“潇潇,快起来,你这样让你葛叔叔看见,他会心疼的。”
田潇潇哭的眼睛通红,她鼻音重重地说道:“谢阿姨,是我害了葛叔叔,我要是不今天告诉他,以后即便他知道了,也不会变成这样。”
田潇潇看着抢救室还亮着的灯,眼泪止不住又流下来。
谢晴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她喃喃张口:“这是他的选择,是他一辈子都在寻找的答案。早一天让他知道,早一天让他死心。现在他找到了,生死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他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答案……”
她神情恍惚地说着,好像是在宽慰田潇潇,又好像在自我说服。
正在这时,田潇潇的电话响了,是田妈妈打来的。
从天刚亮就去了医院,现在天都黑了,田潇潇还没回来。中间还给二妮火急火燎的叫走了。
二妮走后,田妈妈只收到田潇潇的一个信息,说带二妮去看看她二婶,晚些回家。
尽管有暖暖的妈陪着,一个劲儿的哄劝着。田妈妈还是心里发慌,忍不住给田潇潇打电话。
田潇潇用手抵住额头,张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把气长长吐出,又清了清嗓子,才接起电话。
“妈,您吃了吗?让暖暖妈今晚陪您吧,我还在医院,今天就不回去了。”田潇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无论怎样掩盖,田妈妈还是一下就听出了不对,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潇潇?怎么了?你嗓子怎么哑了?是不是哭了?你葛叔叔没事吧?”
田潇潇知道怎么也瞒不过去,说道:“妈,二妮的二婶刚刚走了,我想在这里陪陪二妮。”
她看着抢救室亮着的灯,继续说道:“葛叔叔没事,您放心吧。”
田妈妈听了又嘱咐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田潇潇手里攥着手机,木木的看着抢救室。
这个小小的屋子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权利,能掌握人的生或死!
现在躺在里面的人经历了太多的痛苦,让他醒来吧,他余生将要幸福……
田潇潇看着抢救室,忽然满肚子装满信心。
她不相信命,她只相信信念。她相信葛志超还没有见到他心爱的人,哪怕那个人已经没了生命,他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有事!
不知是田潇潇忽然而至的信心起了作用,还是葛志超自己强烈的生存欲望,抢救室的灯在谢晴和田潇潇的注视下终于灭了。
葛志超又一次有惊无险。医生交待他很快就会醒来,不要再给他精神刺激。
葛志超在这里没有病房,医生也知道他很快就会离开,干脆就让他暂时住在二顺妈妈的病房里。
这些葛志超还没醒,自然不知道。谢晴随着医生安排,她本就只盼着他没事,其他的她都不在意。
田潇潇在葛志超脱离危险后,心就放下了一大半。她先给谢晴买些饭,随后去找二顺。
田潇潇担心二顺在这个状况下会有什么过激举动,给二妮打了电话问他们在哪。
田潇潇到达的时候,看到太平间一片寂静,门口蹲着两个人。
“二妮?”田潇潇试探的叫了一声。
“潇潇,我和二顺在这!”蹲着的一个人影朝她招手。
另一个人影听了,立刻站起来直直向前走去。
田潇潇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赶紧出声道:“二顺,抱歉……”
二顺经过她的身旁,似乎经过了一团空气。
“二顺,二顺!你去哪儿?”二妮一阵风一样追上去。
田潇潇转过身,看着他俩一直走远,直到没入夜色。
田潇潇使劲咬着下唇,血丝都被咬出来,也没有发觉。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自己能帮什么忙,她只是个外人。
田潇潇就一直站在太平间门口,她不知该去哪里。
良久,电话响了,田潇潇木然地接起来。
“潇潇,你在哪?快回来,你葛叔叔醒了,在找你!”谢晴颤抖的声音传来,田潇潇怎么听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放松。
田潇潇赶快跑回去。
葛志超刚刚醒来,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更显得苍白,处处透着虚弱。
葛志超看到田潇潇微微抬手,她赶紧快走几步。
“叔叔,对不起。”田潇潇满心愧疚,这是她现在最想说的话。
葛志超闭上眼睛摇摇头,声音微弱的说道:“潇潇,叔叔该感谢你,你帮叔叔完成了一直以来的愿望。叔叔还有件事,你帮叔叔安排一下。”
几句话被葛志超说了好长时间,他喘息着。田潇潇赶紧向她凑的更近些,等着葛志超说下去。
“我想见她最后一面,你帮我问问她儿子是不是同意。”葛志超缓缓说道。
谢晴听到,把脸扭到窗户上,用力隐忍着。
田潇潇看到,心下叹气。她劝慰葛志超说道:“叔叔,明天吧,现在天都黑了,那里又阴冷。”
葛志超摇摇头,坚持着:“那里冷,她刚去,肯定害怕。我去陪她。”
谢晴听了,使劲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
田潇潇也心疼不已,她点点头:“叔叔,我这就去找他。”
站到走廊里,田潇潇拿着电话站立了很久,反复想好了措辞,才把电话打出去。
这次几乎电话刚响,对方就接起来,话筒里传来一片嘈杂。
“说!”二顺只说了一个字,听不出情绪。
田潇潇愣了下,赶紧开口:“二顺,葛叔叔……”
“人躺在那,爱去去!别来烦我!”说完,二顺把电话挂了。
田潇潇拿着手机有些意外,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
昏暗的太平间,一个人坐在轮椅上,用手使劲攥着平静躺着已经在另外世界的人旁边,絮絮叨叨说着。
“溪儿,你总是这么好看,我都有白头发了。这个痘痘还在,不是说咱们挣了钱就去医院给剌掉吗?你真懒,就一辈子都带着,丑不丑。
这个疤还是吃石榴留下的吧,你嘴总是那么急,不能等,非要自己用刀切,一个女孩子留个疤多难看。
你就是掐准了不管你成什么样子,我都得收着吧!
你就是会欺负我。那是我让着你,不然你起来,咱俩再招呼几下,看看谁赢。
哎,算了,反正你也没输过,没意思,你别动别动,还是躺着吧。
我跟你说,我每年都会回杜里去看咱俩栽的樱桃,已经长的老大了。别看你这个贪嘴的没吃上,可便宜了村里的那些崽子们,也好,有人吃总是好的。
还有,当年我给咱俩租的小房子还在,我买下来了,每周我都会去。
咱俩的东西都在里面,满屋子都是你最爱的鹅黄色,你说那么嫩的颜色也只有你喜欢,我真是受不了。
还有给你新买的连衣裙和高跟鞋,咱俩的书、照片……
对了,还有你那让我提前给你带来的口琴。真是太破了,开始跑音了。我总说挣了钱给你买新的,也没有兑现。
只是,你这个破的口琴被我女儿给弄坏了,有时周末她会和我一起去小屋。
她说她也喜欢鹅黄色,喜欢溪儿。她总是喊着要去溪儿妈妈那里。
对了,我得跟你检讨,我结婚了,还有了个女儿。
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该结婚,更不该和别人生孩子。
我是个畜生!
溪儿,我不求你原谅!我实在无法承受老父老母期盼的目光,就想找个人来做个样子。
你事事不让人,凡事都不会委屈着自己,你在哪里我都会很放心。
我找来的那个人和你不一样,她处处忍让,时时克制。
她知道我们的故事,婚后十几年我们都相安无事,父母也以为是我工作忙,没有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催促。
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后来有一天我们破了个大案子,晚上一起去吃庆功宴。
那天回去已经半夜了,她穿了件鹅黄色的睡衣在客厅看书。
我迷迷瞪瞪以为是溪儿,我以为是溪儿啊!!
溪儿,我糊涂,我不是人!你能原谅我吗?”
站在太平间门口的谢晴早已哭的像个泪人,田潇潇抱着她轻拍着她。二顺靠在门框上,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
葛志超还在低低说着。
“溪儿,我看到我们的儿子了,你真是太伟大了,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他看起来就不是个让人的主儿,和你一样一样的,一点亏也不吃。
他刚刚在打了我胸口一拳,差点要了我的命。如果不是在医院,我就肯定去找你了。
我多盼着去找你,多盼着找到你。前些年,我到处去找你,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找到你。你真聪明,竟然躲进寺庙里。
料想那些老和尚也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溪儿是谁啊!十里无敌,闻风丧胆!一张口就屈人之兵。
可是,你这样聪明,把我都给屏蔽开了,你知道我笨,找不到。我就真的笨到家了,我找了十多年都没有找到。
直到现在每天下了班,我都会跑上几条帝京的街道。你那么闷不住,肯定会出来放风,我幻想着在哪个角落会看到你。
谁知道你,你竟然把自己死死关起来,这些年你该有多寂寞,多难熬!
溪儿,你怎么这么傻?你即便只能活一天,那也是有我的一天。
二十多年,你一天都没有我,你怎么过的!怎么过的!
我一点也不敢想,一想就心里难过的喘不上气,我怕死。
我死了,你一辈子的孤寂就白费了,我得好好活着。
现在的我,就是你想要的我,有妻有女有家。人生长途有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你还是放心不下我,怕我始终孤单一个人,所以临了你让儿子来照顾我。
溪儿,这还是你吗?
你一点委屈都受不得,却为了我受了一辈子委屈。
溪儿,我难受难受难受啊!
一想到你一直处在煎熬中,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人,怎么就连个人都找不到,亏我还在公安系统工作!
溪儿,你爱错了人哪!你爱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的人是个窝囊废啊!”
葛志超难过地不住抽泣,涕泪横飞,蹭的满脸连胡茬上都是。
他使劲的向前探着头,想要用自己的脸贴贴床上人的脸,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干脆站起来,想离床更近点。谢晴和田潇潇一见,赶紧跑过来扶住他。
他摆摆手,抽回胳膊,不让她们扶。
他坚持着弯腰去贴了贴她的脸,又慢慢地坐回轮椅。
“溪儿,你看看,我都成了一个糟老头子了,我想抱抱你都抱不了了。难怪你嫌弃我!
溪儿,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会善待她们娘俩,就像对你一样……”葛志超旁若无人的呢喃着,一旁的谢晴哭成了泪人,紧咬着的嘴唇颤抖着,渗出了血丝。
“我也会和儿子搞好关系,我不会让他看不起的。他当然不会接受我这个没有负过责任的爸爸。我会努力的,争取让他觉得我称职。
溪儿,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好父亲吗?如果他不满意,你也别责怪他。
是我辜负了你,他该恨我一辈子才是。
溪儿,溪儿,溪儿……
你的手好冷,你的脸也好冷,你身上也好冷……
你最怕冷了,你倒是把手伸进我怀里,捂在我肚子上啊。你不是最爱让我的肚子给你捂手了吗?”
葛志超的声音低下去,拿着床上人的手不停地在自己脸上摩挲。
“溪儿,你真是傻,没有你,我怎么过的好,我怎么活?
溪儿,你再给我唱个歌吧。
……”
葛志超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一个多小时了,你们想让他陪我妈一起共付新生?”靠在门边的人突然出声,“反正我没意见。”
两个也陷入悲伤的女人赶紧去看葛志超,和他商量着推他回病房。
二妮蹲在门外,被突然出来的轮椅吓了一跳。
“二妮,你帮忙推回去。田潇潇,你等下,我有话跟你说。”
二顺拦下田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