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鹿云表情局促,上前几步,道:“实在抱歉,是我平日御下无方,竟纵得他们这般说三道四,污言浊语,属实是我的过错,还请梁姬原谅。”
她诚心诚意,说着抬手齐眉,俯下身深深一礼。
梁婠不开口,她便不起身。
寻常妾室那是要跟奴婢似的,整日伺候正室,不说顶撞,就连大声说话都是不许的。
这倒好,不说进门后端茶倒水,就连每日问安都不见,如今竟还要让正室行着礼,给一个妾室道歉,真真是反了天了!
猖狂,简直猖狂至极!
仆妇一见,膝行上前,连忙磕头道歉:“此事与夫人无关,都是奴婢们的错,梁姬想要如何处置奴婢,就算要杀要剐,奴婢都认,只是莫要再迁怒于夫人,她性子柔顺,又不会耍手段——”
“嫁到太师府,她心里就够苦的,整日不争不抢,坐着冷板凳,梁姬要再因奴婢们的过错记恨夫人,那夫人往后在这府上就真没活路了!”
说完,在地上磕着头,砰砰直响,明显比方才卖力。
是忠心护主的。
梁婠仿佛没看见,只将视线投向庭院中央,一片素白,极为寡淡。
白露与霜降谁也没说话,安静站在一边。
曹鹿云掬着礼,仆妇们磕着头。
除了脑袋砸在地面的响动,再不闻其他。
梁婠看着雪景出神。
说实话,这些言语委实不算什么。
论高级,不如那些文人才子,用笔墨文绉绉地写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各种编排意淫,甚至还会以她为原型绘制各种春宫图。
论低级,不如坊间,也不用特意去茶肆说书的地方,只需站去街边听听,尽是尖酸刻薄、不堪入耳……
若不是亲身经历,她也不会想到,这世上的人,竟会对一个与他们根本没有交集的人,产生这么大的恶意。
好像语言上的攻击、辱骂、贬低,会叫他们收获从别处寻求不到的满足与快感。
好像将一朵过于亮眼的花,揉碎撕烂,再踩进泥坑,是在替天行道、是在为民除害。
酒足饭饱后,他们心安理得睡去,却不知道,有人因他们,备受煎熬,自寻短见。
重活一世,她早已不在乎旁人如何说,期盼最好还能学成陆修那样,当着面说,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再出言矫正。
指出哪里画得不好看,哪处措辞不够绮丽……
没来由,想到那场面,梁婠就想笑,也是滑稽。
“梁姬?”
白露小声唤她。
梁婠回过神,重新看向眼前。
所有人目光怪异。
曹鹿云掬着礼,面色难看。磕头的几人,羞愤交加。白露与霜降是疑惑不解。
也是,这样的场合,她的笑声是多么刺耳。
梁婠抿了抿唇,正色。
跪着的人像是受到奇耻大辱,也不再忍辱负重,站起身破口大骂。
“你也不过是个贱妾,就是个下贱玩意,是夫人有教养、气量大,才容忍你在这里耀武扬威,说白了,你与我们没有区别,都是下人,都是奴婢,你还真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让夫人这般低三下四、忍气吞声!”
那仆妇也是个有气性儿的,一口气不停说着,吐沫横飞。
旁边的人也被她突然的举动一惊,反应过来急忙扯住她的胳膊,一边阻拦,一边使眼色。
“休要再胡说!”曹鹿云失了色,更是急红了眼。
她呵斥完,转过身,比方才姿态还低,两只眼睛红通通的,汪着眼泪,饮泣吞声。
哽了哽,才道:“梁姬莫要误会,我……有些实情,他们不知,所以,误会了,他们如此放肆也是,为我鸣不平,只是——”
屈辱与悲戚叫她有些语无伦次。
梁婠懂。
虽不知陆修是如何跟曹氏谈的,但这件事,想来曹氏是不会让其他人知晓。
曹鹿云本身没错,甚至还很无辜。
“夫人!”那仆妇怒其不争,都被人骑到脖子上了,竟还……
“别说了,给梁姬道歉!”
主子仆人皆是委委屈屈、悲悲戚戚。
梁婠垂眸,唇角微微翘起,“道歉就不必了,我向来不喜欢什么不痛不痒、轻轻揭过。”
曹鹿云挂泪的脸一怔。
梁婠明明在笑,曹鹿云却觉得寒气森森。
过府已有些日子,两人在一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常日也见不到梁婠几回,不是屋子里待着,就是出门访客,顶多在太师住处碰到,可也都是寡言少语、笑容不多。
外面的风言风语,她也听到过,什么妖里妖气、烟视媚行,可压根与眼前的人毫无关系,也从未见她如何勾引大人,倒是大人……
曹鹿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实在不是滋味儿,亦是看不懂,除了样貌过人,其它并不比她差,学识气度还更胜一筹,为何自己就这般不入人眼?
曹鹿云心中酸楚:“梁姬想要如何?”
梁婠抬起眼,望向远处,凉凉开了口:“冬日的院落,银装素裹,颜色寡淡,不如让她们给这漫长严寒增添点色彩?”
“是何意?”曹鹿云看着那双黑如浓墨的眼,后脊一阵寒。
几个仆妇也战战兢兢。
白露与霜降低下头。
梁婠瞥他们一眼:“曹娘子说得不错,你确实对他们管教得太松散,太师府中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万不可让他们带来歪风邪气。”
曹鹿云颤着唇。
梁婠声音平淡如水:“每个人各打二十板子,在庭院中跪着,天黑之前若是没断气,遣送回相府,太师府不需要这样的人。”
话音一落,几个仆妇脸色大变,先前那个更是疯了一般要冲上来,手还没伸到面前,冷不防被人一脚踹到廊外。
紧接着,有侍卫上前拖着几个仆妇往庭院中间去,顿时,满院子的哭嚎声,杀猪一般。
梁婠:“三十板子。”
曹鹿云似是冻僵。
梁婠看眼霜降:“陪曹娘子回屋休息吧。”
霜降应了一声。
梁婠绕过曹鹿云,目不斜视往前院去。
白露跟上。
站了许久,耳朵尖冻得生疼。
梁婠伸出手捂了捂,她是可以不用在乎,可太师府不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