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婠垂下眼,极淡一笑:“‘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陛下是天子,乃九五之尊,陛下的永远,自然是比千秋万岁还要久。”
高潜驻足,低下头眸光不易察觉地一暗,少倾,重新扯起嘴角笑笑。
“是啊,千秋万岁,亿万斯年。”
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不算太疼。
他忽然就有些明白她们了。
高潜抱着梁婠一路沉默地走到偏殿,放在浴池边,再未说半个字,转身就离开。
寝殿被砸的乱七八糟,肯定是不能过夜了。
待梁婠沐浴完,偏殿的住处已收拾好。
干净雅致的房间里,月白色的垂帘似云烟水雾,硕大的落地花瓶中,插着新折的腊梅枝,枝丫上黄艳艳的梅花,如同蜜蜡,呼吸间闻的尽是冷冽的香气。
梁婠上前摘下一朵,有些出神。
往年冬日,她案头上的腊梅花就没断过。
沅芷见梁婠盯着腊梅,忍不住笑道:“沐宴拿来时,奴婢就觉得娘娘会喜欢,果然没猜错。”
一想到那盆‘绿牡丹’,又不免唏嘘,忙补充道:“娘娘放心,这花是沐宴亲自从园中折回来的,奴婢方才也检查过了。”
“太医叮嘱过,您要多躺少走,若是现在不觉困倦,奴婢给您拿两本书来,可好?”
梁婠回过神,微笑点头,“好。”
她倒是喜欢睡前看看书的。
沅芷安顿好梁婠,又回主殿取书。
方才沐浴的时候,湘兰说高潜去侧殿住。
梁婠指尖拈着小梅花,半倚半靠,没有高潜,她终于可以睡个安心觉了。
想着又环视一圈屋子,高潜‘病愈’前,她搬来这里住也不错,清静不说,沐浴也方便。
*
侧殿汤池,水汽氤氲。
钱铭跪在池边,卯足了劲儿,看一眼被搓洗得发红的皮肤,嘴唇发颤。
“陛下,这下总可以了吧?”
也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伺候主上沐浴是件忒可怕的事儿。
每次总要让人给他洗了又洗,还嫌洗不干净。
不干净?到底哪儿不干净,也不说清楚,他们也愣是看不出来。
只能心惊胆颤伺候着。
自打住在含光殿,这倒霉催的差事就落到他的头上。
钱铭悄悄擦了把汗。
背靠池壁坐着的人唔了声。
行?还是不行?
钱铭圆圆的头上挂了一脑门子汗。
他吸了口气,壮着胆子道:“陛下,真的很干净了。”
高潜头也不回,湿漉漉的空气叫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是吗?”
钱铭看着皮下渗出的红印,连连点头:“是啊,很干净了,真的不能再搓了,再搓就要破皮……”
把皇帝搓伤,那是真不用活了。
就现在这红印子,他看着都疼,奈何正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好,是你说干净的,若是她再嫌,定是你偷懒耍滑,孤就割了你的脑袋。”
钱铭不由自主抬起手,不知为何脖子突然开始疼了。
他干笑了下:“陛下若是不放心,小的给您再洗洗,再洗洗……”
“果然是个偎慵堕懒的。”高潜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钱铭:“……”
边洗边腹诽,也不知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的?
不干净?谁嫌不干净,谁来啊!让咱也见识一下,到底啥叫干净?!
说来也怪,主上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都素了多久了,说宠爱淑妃吧,自打进宫就没侍寝过,不过这也有孕了,不方便。
就连从前最受宠的赵弘德,也还是在淑妃刚进宫那会儿承过一两次,再往后,却是谁也不碰,哪个宫也不去。
转性子了?
脑袋嗡的一声,该不是身子坏了吧?
钱铭伸长脖子往那身前瞟。
“钱铭。”
轻轻一声,钱铭像遭雷击,一个激灵惊醒,抖了抖:“哎哎,陛下,小的在。”
他一颗心几乎从胸膛蹦出来,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高潜转过头对他的一惊一乍有些不悦,皱了皱眉:“你觉得住在含光殿好吗?”
“啊?”钱铭一愣,张着大嘴。
他闭上嘴,咽了口唾沫,大脑转得飞快。
不过一瞬,钱铭有了答案。
“自然是好啊!”
高潜看着他扬扬眉,回过头去:“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好法?”
没了皇帝的直视,钱铭心间一松。
他舔舔唇,道:“陛下被禁足,那肯定是不好的。不过,比起您孤孤单单困在太极殿,现在留在含光殿,每日与淑妃朝夕相对,不管是读书写字,还是抚琴作画,有个您喜欢的人陪着您,总是会过得开心些。”
说到这儿,钱铭越觉得对。
当初就觉得这个梁氏不简单,现在看来,一点儿没错。
今日他都以为在劫难逃了,谁想主上除了摔砸东西,愣是一人没杀,还那么快就平复了心情。
住在含光殿怎么不好呢?
可太好,一个‘滚’字后,啥事儿都不用管。
钱铭不由一叹:“小的伺候陛下也很久了,要说这后宫里,还从未见过有谁像淑妃待陛下这么好的。”
“她待孤好吗?”高潜没回头。
钱铭坚定点头:“当然好啊,小的都是看在眼里的。”
高潜沉默。
钱铭稍有迟疑,仍道:“陛下患头痛症多年,每逢病痛发作,各宫妃嫔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就算是皇后,也只是打发了太医来,即便是亲自来,也是劝您服用汤药,只有淑妃最关心症结所在,还想着法子治疗、缓解您的痛苦。”
“陛下,知道您头痛有多久没犯过了?”
“多久?”
“四个月零二十三天!”
“是吗。”
钱铭头如捣蒜:“那还能记错?一日日在墙上画着正字呢!”
高潜蹙眉侧目,盯着他瞧了会儿。
钱铭讪讪一笑。
高潜收回视线,继续沉默。
钱铭想了想,又道:“不止如此,自从淑妃进宫,陛下不设宴酗酒,也不贪声逐色。她同陛下在一起,做的都是修身养性的事儿,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您晚上都能睡整夜觉了,也不做噩梦。”
钱铭颇为感慨:“最难得的是,淑妃不争不抢,也从不在陛下面前邀功请赏。不论发生何事,与您都是有商有量的,是真正关心您、待您好的人。”
“是吗?”
“淑妃心里有陛下。”
“钱铭,你跟着孤多久了?”
“十五年啦。”
“那么久了。”
“是啊,小的一进宫就伺候陛下,那时您还只是四皇子。”
高潜凝眸仔细回忆,依稀记得四五十的人群里,他一眼就看中那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小胖子,红着眼眶、抽抽搭搭,还流着清涕,这么弱,真是白瞎了一身肉。
高潜低声笑了笑:“你都这么说,那一定不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