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冯蕴平静地看着濮阳漪,大大方方见礼,“让县君见笑了。”
濮阳漪脸上倒是不见笑,轻唔一声,回头敲了敲马车。
“还不快下来见过你们阿舅的……”
停顿一下,她看着冯蕴,“阿舅的姬妾。”
马车帘子打开。
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从里面跳下来。
看面容是一对龙凤胎,脸上不情不愿,语气更是气嘟嘟的。
“又不是舅母,我喊什么……”
冯蕴没有注意孩子说什么,余光仍打量着那辆马车。
上面仍然有人。
可以一声不吭坐在平原县君的马车上,当然不会是仆从。
她来不及多想,两个孩童突然瞪大眼睛。
“阿兄……”
两個孩童异口同声,很是兴奋。
冯蕴回头一看。
少年郎眉峰蹙起,挺拔颀长一身锐气。
这锐气原是对冯蕴的,在看到两个小娃时停下脚步,见鬼一般。
“阿左,阿右?你们为何在安渡?”
两个孩童并不畏惧敖七,冲他吐了吐舌头,一前一后奔跑过来,将敖七抱住。
“我们想学阿兄,来跟阿舅打仗……”
“打个鬼!”敖七用力捏他们两个的脸,“阿父阿母怎会同意你们来安渡?”
两小孩童很得意,朝濮阳漪瞥一眼。
濮阳漪扬了扬眉,“快到安渡郡才发现,总不好半道丢下吧?要送回去你来送,本县君没这个耐性。”
敖七信了她才有鬼,这个濮阳漪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他扯着两个孩童,“回去,我这便派人送你们。”
“不回,我们不回去。”
“阿兄,我和哥哥不回去,好不好……”
“听话的,阿左阿右听话的。”
两个小孩缠着敖七就叫嚷起来。
敖七不肯理会,沉着脸就叫叶闯过来拎人。
阿左突然委屈地撇了撇嘴,朝马车看了一眼。
“阿嫂都没有说什么,阿兄这么凶……”
阿嫂?敖七眼皮跳了一下。
那辆静默许久的马车,再次撩开一条细缝。
里面坐的是个女子,车里光线暗,她又有意避讳,看不太分明。
只是那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很是柔和,“郎君有事自去忙,阿左和阿右我先看着他们。”
两个孩童顿时有了倚仗一般,翘起唇珠朝敖七哼声。
“我们同县君表姐和阿嫂来的,她们自会管我们。”
敖七总算回过神来了。
“不得胡说!”
他下意识看了冯蕴一眼,不知是给两个孩童解释,还是给冯蕴解释。
“阿兄尚未成婚,何来阿嫂?”
孩童笑嘻嘻。
阿左道:“阿母说了,等阿兄回中京,就娶阿嫂过门了,早晚都得叫,阿兄害什么臊。”
阿右道:“阿左说得对,早晚都是阿嫂……”
敖七差点被他们气死。
马车上的女郎轻咳一声,又说话了。
“童言无忌,郎君何必与他们置气。”
敖七不再说话,朝马车揖个礼,又瞪一下两个孩子,然后走向冯蕴。
“我陪女郎去会会袁家。”
他得到消息就急匆匆赶过来了。
不料,会是这般……
这时的敖七一个头两个大,心里就像有一簇燃烧的小火苗,炙得他整个人热腾腾的,怎么都熄灭不了。
很怕十二娘多想,相信了弟妹的话,可给她解释又十分不必要。
因为冯蕴就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眼里没有半分波浪。
她是不在意的。
这个发现,让敖七很是沮丧。
“女郎……”
冯蕴看着他眼里雾蒙蒙的,笑了一下。
“不用担心袁家,我自有办法对付。”
敖七摇了摇头,目光里满是挣扎,眼眶都急红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
“敖侍卫。”冯蕴看一眼驶入府门的马车,两个孩童欢天喜地坐在上头,不停地招手叫着“阿兄”,很是着急,而敖七还傻傻地跟着自己。
她有点好笑。
“有贺功曹在,这里出不事,你快去看看你的弟妹。”
“女郎……”
敖七很想说些什么,此时此刻甚至生出一种拽住冯蕴的手,远远的离开安渡,离开这些恼人世俗的荒唐想法……
可他的双脚钉在地上,嘴巴张不开,更是做不到那样的任性。
敖七低头,“好。”
冯蕴侧过身子,抬步就上了台阶,正往政事堂去,里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哪来的丑八怪,大白天是想吓死人吗?”
是濮阳漪的喊声。
袁家人为了制造被冯蕴欺凌的惨状,将袁大郎抬到了政事堂的门口,身上血衣都没有换,几个仆役也衣裳凌乱,像是来讨饭的。
平原县君脾气大,进去撞见这个,当即怒骂起来。
贺洽看着这群祖宗,一个头两个大。
冲撞了大长公主的女儿,那可得了?
贺洽正想急着上前安抚和解释,就被冯蕴喊住。
“贺功曹。”
冯蕴朝他走近,低低笑言。
“大将军说,刀不够利时,借刀杀人,不失一件良策。”
借刀杀人?
贺洽并不愚蠢,一听就明白了。
眼下确实有一把现成的好刀。
“可刀不在自己手上,无法掌控,又当如何?”
冯蕴道:“刀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贺君运用得当,何愁刀锋不利?”
她瞥一眼濮阳漪,对贺洽低语几句。
贺洽当即乐了,“高,甚妙。”
得到冯蕴面授的机宜,贺洽抖了抖大袖,两三步抢步上前,拱了拱手,苦着脸告歉。
“县君息怒,县君息怒啊,这是前来告状的苦主……”
说罢,他不等袁家人吭声,就把发生在玉堂春的事情说了一遍,着重将袁大郎的负心,无德、无理取闹,用明褒暗贬的方式说了出来,并暗示濮阳漪,世家豪户步步紧逼,他十分为难,要是没有人伸张正义,文慧就要吃亏了。
“岂有此理!”濮阳漪眼下最恨的是什么?
负心男人!无德男人!无理取闹的男人!
这袁大郎在她眼里,就跟她那个死在花街柳巷的贱男人一个死德性。
“堂堂男子,签下契书都不认,要我说,活该打死!玉堂春留他一命,已是仁德。”
贺洽讪笑,“这……本官今日叫双方到场,也是想调解矛盾……”
濮阳漪恼了,“我看你就是个昏官,还调解什么?直接打死抬走,省得污了本县君的眼睛。”
贺洽知道“借刀”的效果已经达到,微微一笑,继续火上添油。
“安渡初定,将军替陛下广施仁政,凡事要以和为贵……”
又朝袁家人使个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求情,不然就要被打死了。
袁家老爷子颤颤歪歪地让两个家丁扶着,走过来,深深揖礼。
“县君在上,请容老朽一言……玉堂春当街施暴,将老朽的孙子打成这般就算了,竟唆使民众出手,此举看似是出气,实则是不将我等世家放在眼里,贺君若不处置凶手,只怕是要招来天下世家耻笑的。”
他的话软中带着硬钉子。
晋国朝廷想要好好治理安渡,治理其他的郡县,绝无可能把世家豪户都得罪一个遍。
这不符合晋国皇族的利益。
贺洽赶紧将“万言书”奉上去。
濮阳漪看都不看,冷笑一声。
“依你所言,如何才算处置得宜?”
袁公道:“玉堂春将地契归还,此事便两清了……”
濮阳漪突然扭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冯蕴,“你玉堂春又如何说?”
“好说。”冯蕴微笑上前,淡淡开口。
“我们玉堂春也不想让县君和贺功曹为难,地契可以还,但有一个条件……”
说罢,她回头问文慧,“袁大郎哪只手在契书上画的押?”
文慧:“右手。”
冯蕴微微一笑,十分宽容地笑道:
“那就好办了。只要袁大公子将画押的右手当场砍掉,我们玉堂春便可以当契书不存在。归还地契,就此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