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冯敬廷被两个侍卫扶着,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嘴里不停地胡乱嚷嚷。
侍卫姜大满脸紧张和忐忑。
“将军,夫人赠酒,府君一时高兴,多饮了几杯。”
裴獗从进门开始,便没有说一句话。
姜大脊背汗涔涔的,轻抚冯敬廷的脊背,恨不得将他摇醒。
“府君……裴将军来了。”
冯敬廷醉眼朦胧,很是不乐意地撇一下唇,他轻阖眸子,一副风流名士的姿态,将衣襟扯开,懒耷长腿,袒露出一片赤丨裸的胸膛。
“来者何人,报上,报上名来。”
裴獗声息微冷。
“裴獗。”
“裴獗?”
“裴獗的裴,猖獗的獗。”
冯敬廷震了下,半醉半醒地眯起眼,仔细打量他。
“不太像啊……”
上次冯敬廷看到裴獗,还是在安渡郡。
当时他身着铠甲,端坐马背,从城头远远地看下去,只知是个修长挺拔,威风凛凛的精壮汉子。
近距离观察,他看到的这個人,不穿铠甲,一身便服,全然不是传闻中茹毛饮血的粗莽样子。
除了身高八尺这一点没错,与传闻和想象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不仅不丑陋粗犷,相反还有一张英俊过人的面孔,双眼炯炯,有力如虎,不是玉质公子,却有天然风流。
“可惜了。”
这般人杰,竟然娶了他那个无才无德,空有美貌的女儿。
“将军……府里有几个姬妾?”
“上次赠送来的二十美姬,可还满意?”
姜大听得耳窝嗡嗡作响。
这不是欢场酒桌,这种话不适合。
要是冯敬廷没有喝酒,是断断不会胡言乱语的,可一喝酒,就暴露本性。
“府君还没醒酒吗?”裴獗迎着冯敬廷不住往身上打量的目光,淡淡开口。
冯敬廷直勾勾回视着他,摇摇手指。
“你该唤我一声,老泰山。”
裴獗:“看来酒没醒。”
他说罢示意左右,“来人,带府君出去醒醒酒。”
“喏。”几个侍卫冲上来就要去抓冯敬廷。
姜大等冯府侍卫当即上前阻拦,“裴大将军,两军交战都,都不斩来使,何况这是和议期间?”
裴獗不说话,面目凛冽。
纪佑冷笑一声。
“你个鳖货,是没听到我们将军的话吗?带府君醒酒,又不是问斩……”
又略带邪气的挑眉。
“还是说,你巴不得你家主公送死?”
姜大让他说得吓住,不停地双手作揖,仰头道:
“今日府君多饮了几杯,行事……行事是有些不合规矩,还请将军大人大量……”
冯敬廷一巴掌挥过来,拍在姜大的脑袋上。
“狗东西,你说谁不合规矩?放肆。”
酒壮怂人胆。
今日被葛广说得那些话激得,他满肚子都是怨气,只想在众人面前证明,他不是懦夫,更不胆小。
“你!”
他扭身指着裴獗,满脸酡红的大喝。
“还不快跪下,参拜岳父大人?”
姜大看得气血翻腾,恨不得把他嘴捂住。
裴獗面不改色。
“丢出去。”
几个侍卫方才还念着他是夫人的亲爹,多加善待,现在将军发话了,不再顾忌,推开护住冯敬廷的随从,抓住他便往外走。
冯敬廷站立不稳,走路都偏偏倒倒了,还在不停挣扎回头,大骂裴獗。
“孽障,孝乃天义,你裴獗如此对待岳丈,必遭天谴……”
纪佑拖住他,呸声。
“天谴不谴我不知道,得罪将军,你是要遭谴了。”
林卓问他:“怎么帮他醒酒?”
纪佑坏心眼,“丢粪坑里?”
营里粪坑的味道,谁闻谁知道,不待纪佑话落,林卓便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当真要?”
“哄你不成?”
“可他是夫人的父亲……”
“早就不是了。”纪佑哼声,“献女乞降的伪君子,也配做我们夫人的亲爹?”
纪佑的话,还有粪坑触发的联想,让冯敬廷酒醒了大半,大声呼救起来。
“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乃齐国使臣,你们无权处置我。”
冯蕴便是这时过来的。
小满见状,正要上前,被她拉住。
“做什么?”
小满道:“他们要把府君……”
冯蕴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小满:……
冯蕴带着仆女在原地等了许久,等冯敬廷湿漉漉的被两个侍卫拖回花厅,她这才加快脚步走进去。
“阿父……”
在裴獗面前,她这个饱受委屈还孝善亲爹的女儿,做戏是要做全套的。
“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掩住口鼻。
“好臭。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纪佑尴尬地瞥一眼将军,再将冷得瑟瑟发抖的冯敬廷扶上去。
“府君方才酒醉小解,不慎掉入茅房……”
冯蕴变了脸色。
她真是一语成谶啊。
果然掉粪坑了。
“不过夫人放心,我等已为府君洗净。”纪佑说着看裴獗没有吭声,又道:“属下已派人去找干净的衣裳,很快就拿来给府君换上。”
他又扭头朝林卓挤眼。
“还不快去看看。”
林卓拱手,“是。”
不肖片刻,林卓把衣裳拿来,姜大心疼得什么似的,带着冯敬廷去里间更衣。
冯蕴借口操心父亲,也跟过去候在外面,来回地踱步。
纪佑等人见状,都有点担心……
裴獗一言不发地坐着,稳若泰山。
“左仲。”
左仲默默上前,“属下在。”
裴獗道:“即刻派人去安渡,就说齐使大闹北雍军营,要本将陪同验馆,无法再前往安渡接驾,请太后治罪。”
冯蕴隔着窗户,看到左仲大步出去,微微扬了扬唇,突然回头问小满。
“我那金闺客快要用完了,得找来材料再配一些才好。”
小满听得一头雾水。
“金闺客?”
冯蕴轻笑:“我每日里用的脂膏……”
平常用的脂膏什么时候叫过“金闺客”这个名字?
看小满懵懂的样子,冯蕴轻笑一声,拉住她过来,细看自己的脸。
“你看我肌肤如何?”
小满看得嫉妒,“嫩得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艳羡死仆女了。”
冯蕴轻笑,“这便是金闺客的功劳。你们以为我用的是寻常脂膏吗?”
“不寻常吗?”
小满越发不解。
她跟冯蕴的时间其实不长,统共也才几个月,只知冯蕴喜欢自制脂膏,不爱去市面上买。当然,也是乱世底下,卖的也不全然都好,甚至有钱也不好买。
大满闻声,也让她挑起了好奇心。
“难不成女郎的脂膏还有别的妙处?”
冯蕴瞥她一眼,淡淡感慨。
“那是自然。我的命运,全靠它了呢。”
小满讶异不已,“女郎的命运,为何要靠它?”
冯蕴莞尔,轻抚着脸颊。
“你们有所不知,这金闺客,除去牛髓猪胰等寻常脂膏所用之物,还有一些秘方药材。用它涂脸,玉姿白皙,可以修容。用它涂身子……”
她低低一笑,欲言又止地道:
“个人妙处实不好提。但有一点,男子见之,必欲罢不能……”
小满还没有当面听冯蕴说过这样的虎狼之词,一时面红耳赤。
大满也很是吃惊。
女郎竟是用了这等神物吗?
冯蕴就像看不见她们的反应,越发妄言,“你们以为将军为何那般看重我?一个敌国女俘,没什么本事,单凭一张脸,便能得他独宠吗?”
小满:“将军原本就看重女郎呀。”
“没有原本,只因有它。”冯蕴轻撩眼眸,妩媚万分,语气带点叹息:
“这天下男子啊,重的从来不是哪一个人,重的只是色。”
小满若有若无,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有懂,
“女郎,那我能用吗?”
冯蕴道:“当然能。只不过,初时会有些不适,你未必受得了。而且,这东西用上了,便要长期使用,不可间断的。”
小满好奇得受不了。
“我要用我要用。”
大满也羞涩地低头。
“求女郎赏赐。”
冯蕴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黄纸,丝毫没有藏私的意思。
“这是方子,照着弄来材料,我教你们如何制作。但有一点,万不可外泄。”
“喏。”大满喜滋滋接过,双眼充满了感激。
-
冯敬廷掉了一回粪坑,又被冷水洗过一回,酒早就醒了,换衣裳出来,就听到冯蕴和小满说的这番话。
金闺客,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在里间停驻片刻,这才慢吞吞走出来。
“十二娘。”
冯蕴好像这才发现他似的。
怔了怔,冷冷一笑。
“久违。”
冯敬廷眉头皱了皱。
在裴獗面前不是一副孝女模样吗?
怎么转眼,就变了脸。
“你怎么跟父亲说话的?难不成你……方才是故意做给裴獗看的?”
“不然呢?”冯蕴微微一笑,“要是让大将军误以为我是个不孝女,如何能按你的吩咐,笼络住他的心?”
她说的是反话,冯敬廷却听了个认真。
“十二娘,你对阿父有怨,阿父不怪你。可你如今能嫁得裴大将军,也算是阿父的成全……”
冯蕴冷笑。
“阿父是看我有几分价值,又想回来认女儿了?”
“我从来没有不认你。”冯敬廷的眉目里,隐隐含了几分无奈,“当初陛下不肯娶你,我们总得想别的法子联姻。你妹妹爱慕陛下,陛下也不曾拒绝……你当姐姐的,既已配得良缘,就不要再为过去的事情,计较了吧?”
冯蕴冷笑一声,来不及回答,就见裴獗从花厅那头走过来。
冷肃着脸,不见表情。
一直到走近她的身侧,这才轻轻揽住她,看着冯敬廷道:
“府君不是要本将同去鸣泉镇,验收议馆?”
冯敬廷咽回自己的话,朝他拱手。
“正是。”
裴獗:“府君请吧?”
“请。”
冯敬廷走在前面,见裴獗牵着十二娘慢行在后,一路出了花厅,还当宝贝似的扶她上马车,大有带她同去鸣泉议馆的意思,心下很是震惊。
裴阎王杀人饮血之人,恶名在外,谁不知凶悍残暴?
他竟对十二娘如此关爱……
果然,那金闺客,是至宝。
要是阿莹也有,何愁萧呈不为她倾心?又何愁家族荣焉,齐国江山不尽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