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由根生,你的理解不能说错,不过只适用于明劲。
“到了暗劲阶段,应该是劲由心生……”
丁连山吐出口烟,丢下手里燃尽的烟头。
脚尖碾灭,又继续道:“身心一体,心惊带动身颤,刚刚你咳嗽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罗横皱眉,咳嗽能有什么感觉?
倏然愣在当场。
咳嗽的时候?咳嗽的时候!
记得前世曾经看过一篇报道,说人在打喷嚏的时候,飞沫随空气高速喷出。
速度达到每小时一百七十多公里,每秒将近五十米……
而人的拳头是多少?
世界记录,最快的拳速,不过是十三米每秒……
就算这个世界,更贴近影视,练有功夫的人,比普通人厉害些。
又能快多少呢?十五米?二十米?
为什么下意识的打喷嚏,咳嗽的时候,会那么快?
丁连山见罗横的样子,嘴角的笑容更浓了几分。
缓缓走到罗横身边,抬手把罗横夹在指间的烟拿到自己嘴上,笑道:“人的身体奥妙无穷,慢慢体会吧。
“这一节,我与你说的越多,你便越像我……
“学我可以,可不能真练成了我啊。”
罗横点头,衷心谢道:“多谢老爷子提点,您这几句话,真是跟明灯似的,使我拨开云雾,得见天明……”
丁连山取下嘴里的烟,眯眼笑道:“想明白了?”
罗横笑道:“我不知道自己想的到底对不对,要不您给看看?”
丁连山摇头:“不看了,想明白就成。你自己的东西,有没有到你身上,你自己最清楚……”
说着,丢下烟头,脚尖碾灭。
慢腾腾的佝着身子,走出门去……
罗横连忙紧随其后,笑道:“前辈您看这么晚了,不如就在我这儿住下,明天我也好继续向您请教?”
丁连山摆了摆手。
叹道:“订的今晚的船票,现在船应该还没开出码头,就不留了,有缘再见吧……”
罗横心中一动。
电影中后来丁连山去了港岛。
今晚的船票?
三师兄他们今晚上的船,也是去港岛,莫不是同一艘?
之前罗横把师兄弟们送上船便回来了。
也没问过,具体几点发船,或许还真有这个可能。
“前辈,您这是想去港岛?”
丁连山头也未回,举起一只手摇了摇。
罗横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大师兄寄回来的信件。
匆忙拆开扯下信纸的下半截。
大步追上丁连山,递到他面前,笑道:“前辈,我几位师兄弟也去了港岛,这是他们的地址。
“您在那边若是需要什么跑腿使唤的人手,可以去这里找他们……”
丁连山没有推辞,接过半截纸条。
笑道:“有心了,来日再见,希望你已找到自己的路……”
罗横重重点头。
前世他虽已二十多岁,却只是個加班狗,如果抛开线上那些吹逼的网友。
社交圈两只手指都凑不齐……
来到这个世界不久,除了几位师兄弟。
反倒觉得与这位只见过数面的丁老头最为亲切。
或许是对方两次指点自己,都是不带功利之心。
单纯就是一位前辈对于有天赋的晚辈的欣赏提点。
更显真诚难得,也是从前罗横从未感受过的……
送丁连山出门,看着他如一个老农一般,背着手躬着腰,一步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罗横有些怅然若失。
站在门口,片刻后才长长叹了口气。
回到院中,冲回廊那边笑道:“既然都睡不着,不如一起聊聊?”
马三与陈识果然都没睡。
“刚刚是我大师伯来过了?”
马三率先开口。
罗横点头:“你们真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进的我屋里?”
马三与陈识对视一眼,又错开视线。
摇头道:“大师伯八卦游龙身法登峰造极,就是真从我身边路过,我只怕也发现不了。”
陈识叹道:“早听说八卦丁连山,乃是当今江湖少有的化劲宗师,可惜前辈高人,没有相见之意,不敢冒昧打扰……”
“好了,这次丁前辈现身,金楼那边的事情,我们也就不用操心了。”
罗横轻轻摇头,打断两人的感慨。
他理解两人的心情,丁连山在如今的江湖,那就是一个传说。
习武之人,与这样的宗师人物近在咫尺,却无缘一见,有遗憾才正常。
夜色已深。
索性不去正堂。
罗横寻了回廊屋门,在门槛上直接坐下。
三人这段时间,在罗横的引导下,早已交流过很多关于武学的想法。
马三与陈识很自然的也找了个门槛,就这么靠门而坐。
此时月初,上玄月如钩。
人在暗处久了,竟也觉得,原本昏暗的月色,竟有些明亮起来。
这一夜。
三人没有聊什么武学。
马三说起自己在东北的往事,在漫天风雪中练拳,在冰盖积雪中奔跑,那是他逝去的青春……
陈识是汕尾人,自小要么在山中,随师傅学拳,要么在船上,随师傅学拳,将咏春发扬光大,去北方传艺。
与其说是他的梦想,不如说是他师傅,从小种在他脑子里的一颗种子。
什么时候发的芽,什么时候开的花,陈识自己都没有察觉。
至于以后这颗种子会不会结果,结出什么样的果,此时的陈识,也是茫然的……
“罗横兄弟,说说你吧,你虽在武馆长大,但身在佛山城中,这些年是不是见过很多趣事?”
罗横微微苦笑。
关于过去,他能说的可不多。
前世小镇做题家,通过高考走出家乡,到了大城市当螺丝钉的事,自然不能说。
原主的记忆中,十岁以前的生活是祖父与母亲的亲情充斥着少年的心房。
真正的转折,应该是父亲罗礼归乡之后。
想了想,罗横边整理回忆,边说道:“我十岁之前,其实并没有习武。
“那时我祖父年纪大了,拳馆没再收徒,基本上就是和几名相熟的老拳师,每日里喝喝茶,听听戏……
“母亲每日里操持家务,有空闲便坐在屋中发呆,很多次我都见她偷偷抹泪,只是那时太小,根本不懂,反而觉得厌烦……
“有一日祖父相熟的拳师,忽然全都来到拳馆。到祖父的屋里守着。我听到祖父发出我从未听过的惨叫……
“我想进屋看个究竟,母亲拦着不许我靠近,还将我关在自己的屋里。
“我一开始不知道为什么,祖父的惨叫让莪慌的很……”
黑暗中,马三轻轻呢喃:“散功?”
罗横点点头,深深的吸了口气:“我被关在房中三天,出来之后,家中多了一个陌生男子。
“我娘说那是我是爹,是赶回来为祖父办葬礼的……
“后来,我也从那些老拳师的口中听说,那三天祖父是在散功……”
陈识幽幽道:“你娘是对的,我师父他老人家,散功的时候,也不许我靠近,全程我只能跪在外面……”
马三道:“你们那时年纪太小,见了散功之痛,容易留下心障,影响到日后修炼。”
罗横好奇道:“我爹临走的时候也在说,习武之人,死在擂台上,比老后死在床上有福,他那样的人,对散功都心怀畏惧……
“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散功究竟是什么?为何越是高手,越是害怕……”
昏暗的回廊下。
看不清马三脸上的表情。
只听他语调低沉:“习武高手暗劲上身,平时温养心气,有这口气撑着,即便七八十岁,依旧身手矫健,远胜常人。
“但是人终有寿尽,临终之际心力衰竭,元气先散。一辈子的功夫,几天散尽,相当于常人几年十几年的日渐老去的过程。
“被缩短在几日之内。越是高手对身体的控制越精微,感知的便越清晰。
“练了一辈子的功夫,短短时间内散去,那种痛苦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三人复又陷入沉默。
夜凉如水……
回廊上,三个相差不大,放出江湖却都是一流的高手,静静靠在木门上,默默想着心事。
虽然一直拥有原主的记忆,但是灵魂意识,却一直都是来自后世的罗横为主。
这一刻,罗横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为何原主练了近十年的八极,实力却一直平平。
而且,对练习武艺,表现出那么大的反感与排斥了……
记忆深处,掩埋已久的画面出现在眼前。
几个与祖父相熟的老拳师,抬着被单包裹的一具尸体,从那扇关闭了三天的门内而出。
原本身高一米七出头,身材壮硕的祖父,缩在单薄的床单中,如一截黑瘦的木头,整个身躯不足一米六……
少年心中,结合祖父三天痛苦惨叫,就是最深梦魇……
许久之后。
黑暗中陈识幽幽叹气:“锻炼筋骨,修身修心,到头来都逃不过散尽功力,越是卓越者,越是痛苦,人力终究敌不过天数……”
另一边,马三低沉道:“把毕生功力都释放到自然中去,让所有的力量都回归大自然。让自己无牵无挂的轻松离开,便是武者之功成身退……”
功成身退?
罗横暗暗思忖,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穿越这种神奇的事情都能发生,那么,传说中那些举霞飞升,或功参造化,跳脱三界者,是否也真实存在呢?
我罗横跨越时空而来,奋力练一身武艺,可不是为了最终还给大自然的……
原主被散功吓坏,留下心障,以至于对习武心生排斥,那是懦弱无能的表现。
我一定要拼搏奋进,攀上此世巅峰,去那里瞧一瞧,超脱之路的真假!
自古心魔最难破除,原主遗留下的这层障碍存在记忆深处。
竟影响到罗横的潜意识,对于暗劲有种排斥……
这才是他明明在系统面板上,已经暗劲入门,却迟迟堪破不了心境的原因。
好在罗横穿越而来,主要的思维还是后世的灵魂主导。
如今认知到症节所在,应该很快能调节过来……
后面三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话越来越少,静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不知不觉,天边泛起鱼肚白,三人竟在门槛上,坐到了天亮。
“时间差不多了,陈识兄,我们就先出发了,你在这里安心住下,等我们从上海回来,一起北上。”
罗横起身,拍了拍衣服,冲陈识拱手。
陈识微笑:“一路顺风!”
马三没有说话,不过却也并手拱礼。
三人就此别过。
马三带了只藤条箱子,罗横却只提着只布包掩人耳目。
真正的行李,都直接收入背包空间。
二人登上火车,找定坐位。
马三这才问道:“为什么不买去上海的票?反倒买的康城?”
罗横笑道:“去看几个朋友,顺便有笔帐也得去收回来。
“不过火车不经过他们那里,我们到了康城,还得换马车赶一天的路呢……”
此行以罗横为主,马三也不再说什么。
原本将假扮县长,混入城中的办法教给张牧之后,罗横便不打算理会那边的事情的。
只是武智冲带人找自己麻烦,还朝自己打了那么多枪。
这笔帐可得算算。
罗横不是大度的人,不亲自找黄四郎算算帐,他念头不通达。
这个时代的火车有够慢的,两人坐了大半天。
才在一座小城车站下来……
哐嗤哐嗤的车轮撞击铁轨声,几乎印到了脑子里。
下车的时候,罗横都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两人没在康城耽误,雇了辆马车。
一路赶赴鹅城……
拉车的马匹,是南方矮脚驽马,速度慢的跟驴似的。
马三钻到车厢里,闭目养神。
罗横倒是兴致蛮高,坐到车辕上,与车夫挤在一起。
打量着沿途的景致。
穿越过来这么长时间,一直在佛山打转。
还没好好看看这个时代的风物呢。
时值寒冬,田间的庄稼都已收割。
道旁的水田里,只剩下收割后的稻茬。
偶尔有些坡地上,能见到有人在砍玉米与高梁杆子……
马车靠近。
几名劳作的农人会停下活计,木讷的站在原地打量……
“等等,停车……”
罗横忽然招呼一声。
车夫立即勒停马匹,笑问:“少爷,您这是要小解还是怎地?出门在外也不必讲究,您动作快些,咱们赶在天黑前,到前面的镇子上歇脚。”
罗横没理会他,回头冲车厢内问道:“马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靠在车厢壁上的马三,眼都没睁。
“一个女子在喊救命,还有个少年声,应该是她的家人,乡下地方,这时节快到年关,收租逼债的事情常有,不稀奇……”
罗横皱眉:“既然遇上了,常有可不代表就应该有。看看吧……”
马三无奈,睁眼道:“每个村都有,管不过来的……”
嘴上虽如此说着,人却已钻出马车。
罗横轻笑:“路面不平不踩一脚不踏实,看看吧。”
跳下车辕,也不理会一脸懵的车夫。
迈步向坡地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