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小的孩子在泥地里拼命奔跑着,而一旁的父母却是在磨着刀枪,笑着,骂着……有妇人不远处的河流旁洗着衣物,嬉笑怒骂,交织在一起。
不远处还有船只在湖边靠近,然后“反贼们”上上下下地搬运货物。
崇祯突然从襄阳王府落入这种乡野安闲的氛围之中,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还无法适应过来。
他的心情也从惊恐、悲愤、侥幸等心情之中,渐渐平复了下来。
再低头,入眼是一群瞪着大眼睛的孩子,全都在看着他。
正是山寨里面的孩子,也就是他的学生。
红娘子虽然落草为寇了,平日里做的也是劫富济贫,杀死大明王朝的官员、地主,富商。
但对于读书人却高看一眼,因为红娘子以为,想要出人头地,终究还是要走到读书人这条路上。
官员、地主、富商对于农民们是十恶不赦,是罪该万死,但读书人却不一样。
他们是读圣贤书的人。
千百年来,儒家统治的价值观已经深切地入了所有人的心底,哪怕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也认为,只有读书认字,才能做大事。
所以红娘子将崇祯父子俩给留了下来。
让他留下来给这群孩子当先生。
崇祯嘴角抽了抽,拿出来一本书,“那个……我姓祝,今天给大伙儿讲《三字经》……”
下面的孩子一個个熙熙攘攘,浑然没有将眼前的这个先生当成一回事儿,甚至有个年龄大一些的孩子直接问崇祯:
“喂,夫子,你去过京城吗?听说狗皇帝就住在京城,还有许多狗官,你见过他们吗?”
“就是,听说天上飞的,地上爬的,他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看上谁家的女子,想睡哪个就睡哪个,是真的吗?”一个个子最高的女子也梗着脖子问道。
“夫子,你将来也要当官的吗?”
“……”崇祯身形猛地一怔,脸上的表情僵硬,没有说话。
此时,襄王提着一袋子糟米从外面走进来,闻听孩子们的呼号,连忙跑了过来,冲着孩子们说道:
“不一样的,你们夫子即便做官也是做好官。”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们夫子的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襄王朱翊铭说道。
有孩子问道:“夫子,什么叫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崇祯不语,眼睛通红地看着眼下的孩子,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内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
中午的时候,襄王朱翊铭将糟米蒸熟,就着几根干恹恹的青菜,“吾儿,多少吃点,不吃饭怎么行?”
崇祯定定地听着周围的人说着,笑着。
红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学堂的事情,我听说了,我替学生们给您赔个不是。”
“……”崇祯没有说话,从昨夜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有吃进肚子里面,但他就是不想吃。
“你们何故造反?”
红娘子叹了一口气,“崇祯三年起,河南连年大旱,作物欠收,米价腾贵,许多地区把草根树叶都吃光了,饿死路旁的人不计其数。
但朝廷依然把河南当作税收的重要地区,正税之外有加派,加派之外又有积年逋赋,逋赋之外还有预征和临时科派。”
“黄埃赤地,乡乡几断人烟;白骨青磷,夜夜常闻鬼哭。触耳有风鹤之声,满目皆荒惨之色。”
“我们幸亏一天还不够糊口就算了,官府、地痞还过来迫害、蹂躏。
大前年,我师姐就因为被一个地主豪绅给看上……被侮辱,上吊死在了我的面前。”
“师傅和我们说,要想活下去,就只能做盗贼,就只能望贼而附。”红娘子叹了一口气,“再然后的事情,想来你们也知道了。”
诛杀贪官污吏、地主豪绅,开仓放粮,“红娘子”的名声大震。
崇祯不由拧眉。
大前年,也就是崇祯七年?
并没有有人给自己上疏说河南大旱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啊?
不过有一点,他记得清楚。
那就是崇祯七年十一月,陕西那边有大量的反贼乘着天气寒冷黄河冰封,突然全部跨越黄河,进入到中原腹地。等大明官军反应过来再要追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甚至严旨催促,“河南、山西巡抚、监军亟督左良玉等部合力追击,并严饬道、府州、县各官鼓励乡兵各自堵截防御”。
可这会儿反贼却如鱼入湖海,
在旬月之间足迹就几乎遍及河南西部各州县,搅得明廷君臣寝食不安。河南是军事要冲,毗邻两京五省,河南大乱则天下难保。
为了统一事权,集中各省兵力剿灭农民军,崇祯帝接受朝臣的建议,设立一个统管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军务,专责围剿农民武装的五省总督。
统一主持剿杀农民反贼。
可即便数省的大军压境,农民军反而分成了几股,向不同的方向流动,避开明军的精锐,向西,向南一线行进。
进入湖广,进逼襄阳、应山等府县,但因为湖广官兵守卫严密,反贼又流窜到了川、陕、豫等省的交界处,难道……
崇祯猛地抬头,“你们是闯王的队伍?”
“我们现在还不是闯王的人,不过我们已经接触上了闯王……”
红娘子一脸英气,话刚说到一半,却被人打断。
之前那个铁塔大汉鲁克山从外面跑了进来,“师姐,不好了,李岩哥他被官府给抓起来了。”
“嗯?”红娘子猛地站起来,“说清楚,李岩哥被抓哪儿了?”
“杞县官府便以“谋叛”罪逮捕了李岩哥,已经投入大牢,不日即将押往信阳府。”鲁克山大喘着粗气回道。
李岩,
杞县举人,家道也算殷富,为人仗义疏财,曾拿出粮米救济饥民,所以在乡里中享有很高的德誉。
红娘子率起义军第一次攻打杞县时,得到了李信的大力协助,因而红娘子对他十分敬重,随后两人走的很近,两相景慕,红娘子都准备嫁给对方了,结果他不辞而别。
她派了好几拨人到李家,想叫他回来,却都被拒绝,如今突然听说被官府给抓了,顿时怒从心头起。
“走!”
红娘子哪里还顾得上一个教书先生,扭身就和鲁克山走了出去。
……
崇祯愣了一会儿,低头呢喃道:“何故造反……何故造反啊!”
此时正好有几个孩子的家长也过来给赔罪。
听到崇祯的话,面色苦涩。
其中一人说道:“但凡有一条活路,那我们也不敢起义的。”
崇祯抬起头看向对方,“怎么就没有活路了?”
那人手里将提着的东西放下,“我们家以前也有几亩薄田,也算是勤劳肯干的庄稼汉,在我和老婆的操持下,日子虽然清贫,但也还算过得去。”
“可自从崇祯三年以后,不是旱灾就是蝗灾,辛苦一年,什么也落不下不说,还倒欠官府几两银子。”
“皇帝大婚,赋税要加一层,辽东用兵,赋税要再加一层。朝廷剿匪又要加一层……”
“作为大明的子民,我觉得给朝廷交税是应该的,想着灾年很快就可以过去,等到了丰年,日子就好起来了。”
“没办法,只好去向财主借钱。”
“可随后发现那年的光景反而是最好的,此后的几年,一年不如一年,前年的时候,田里的庄稼直接绝收。”
“家里别说是馍馍,就是稀饭都喝不到了,遇到这样的灾年,皇帝他不仅没有减税,反而在辽饷之上,又加派了剿饷,”
“从地主那里借来的五百个铜钱,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一两银子,一两变二两,二两变十两,最后财主大发慈悲,将家里的几亩薄田给抵了债。”
“那你没有田,不用交税,当个佃户也还是活下去的吧?”崇祯忍不住反问道。
那人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以为靠着自己一把力气,成为一个佃户,可没想到官府早已经和财主们同穿一条裤子了,落到最后,才发现地是他们的,但税却还是落在了我的头上。”
“于是有人受不住,逃去了外地。”
“结果,官府告诉我们,剩下的税银不能变,那些逃掉人的水银由剩下的人平摊。”
“这样,赋税又增加了两成,没有粮食吃,就吃麸皮,没有麸皮就吃米糠,去地里挖野菜,可大旱、大灾之年,哪里有野菜?便是树皮都有人抢。”
“树皮?”崇祯终于动容,惊愕地问道:“那玩意怎么吃?”
满脸皱纹的老汉摇头道:“一看你就没有吃过,直接吃肯定是吃不下,但可以磨成粉……可那玩意不好消化,憋在肚子里面拉不出来,先开始我以为喝点水就能缓解。”
“可一喝水,肠子差点涨破,疼的我用头撞墙,最后没办法,只用从下面掏……”
“再后来,连树皮也没有的吃了,我老婆说观音土可以吃,我骂她糊涂,那玩意吃了之后,肚破肠子烂,要不了几天就得死。”
“可……可后来有一天,我发现怎么推,她都不动,肚子比土疙瘩还硬。”
“我找隔壁的堂兄帮忙把人埋掉,可人刚被埋了没多久,尸体就被人偷走了……”
老汉抹着浑浊的眼泪,“我们家七口人,死了五口,就剩下莪和儿子,我带着他,晕晕乎乎地跟着流民走,想着到南方,找个大城市,或许能找个活下去的法子。”
“直到有一天,一群兵马从我们身边过去,见人就砍,他们肆意屠杀我们……我们跪下给他们磕头,希望他们饶我们一命。”
“可离得近了,我们看着他们的盔甲,豁然发现他们……他们就是大明的官军啊!”
“大明官军身上穿的盔甲,胯下的马匹,就是我们一个子一个子的捐出来的,可他们……”老汉一脸自嘲的继续说道:“我们被他们用绳子拖着,就这么被拖进了城里,他们不敢去打起义军,反而将我们这些流民们拿去充他们的军功。”
“本来以为是必死之局面了,却听着外面呼喊声,原来官军被起义军给打败了。”
“四个月,整整四个月,我终于第一次吃了一顿饱饭,二当家问我要不要参加义军。”
“我说造反会掉脑袋。”
二当家说:“官兵为什么抓你?因为你早已经是反贼了,在他们眼中,你没有老老实实的等死,那就已经是反贼了。”
老汉说的又疯癫又可悲,“你不是问我们何故造反吗?这就是原因!”
崇祯却是听的头皮发麻,手指颤抖。
他慢慢扭动身体,看向周围几个沉默不语的人,“你们怎么……”
豁然发现,几个学生的家长,一个个泪流满面。
他们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满眼通红地扭身离开。
老汉有些没有说,因为那些话更可怕。
“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可不仅仅是评书里面才有的,而是真实的发生在这些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