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平一时无语。
“杨组长不是说……”
“老杨自己都下世了,哪还有功夫管我们?”韩老四蹲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学生作业纸,撕成细细的一条,卷上烟丝,伸舌头舔了舔封边,点燃,夹在指缝里,再看着修得整整齐齐的渠道,“我们这和你们那不一样,你们村老曹、老张都是能张罗事的,还有你帮着搞技术……我们队那帮王八羔子不服我管,一动一哽哽,那帮知青除了偷鸡偷狗就他妈没干过啥正经玩意!”
韩老四愤愤呸了一声,“这日子越过越穷,越过人心越散,你就说这渠道修得多好,全是水泥砌的,比你们那条好出十万八千里去,可有啥用,我说跟你们学,先放水压盐碱,一个个的耷拉着大长脸瞎逼逼,说放水有屁用,又买不起稻种……这不就晾在这了!”
孙建平听得脑瓜仁都疼!
我们几十個生产队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帮你们修的水渠,就这么扔在这了?
都对不起我们的辛苦!
“要不韩叔你去找队上说道说道要点支援,修了就得用起来,风吹日晒的,再不用过几年这条渠也废了!”
“队上……去他妈的,队上自己还犯愁呢!”
“试试呗,动动嘴皮子的事。”孙建平还是不死心,韩老四嘎嘎笑了一声,“建平叔知道你这孩子是一片好心,不过说实话,这片盐碱地叔也不愿弄,肚里没油水真干不动啊……”
“那好吧!”
孙建平又满是惋惜的看了一眼这片盐碱地,骑上小毛驴,心情郁闷往纪家油坊方向走。
纪家油坊那边也修了一条,同样处于闲置状态,看到光秃秃的如癞痢头的盐碱地,他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帮农民……
不过换个角度想,他又有些理解了,自古至今种地都是一个高投入低回报的产业,种子、化肥、农药,机械、人工、畜力……
单说二马架,村子里最大的财富不是老曹兜里那几个糟钱,而是马厩里那十二匹骏马!
去年的秋收、冬储、今年的春耕,这些牲口出了多大的力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马都是老曹多少年来精打细算,抠着牙缝子攒下来的,多一匹马,就等于队上多了四个壮劳力!
去年二马架遭逢水旱灾害,粮食减产,但曹叔还是咬着牙给牲口拨了四万斤饲料粮!
因为老曹知道,人少分点口粮,大家都会想办法给自己囫囵个肚饱,可一旦牲口饿垮了干不动活,这个村基本上就废了!
至于其他的队就没这个算计了,修渠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小西山满打满算也才五匹马,三头牛,又没有精粮喂,一个个瘦得戗毛扎刺,后胯骨都露出来了,看着都寒碜。
唉!
穷日子越过越穷!
孙建平信驴由缰的沿着咕噜河瞎逛,脑子里翻来覆去想这些东西,农民也分三六九等,如曹叔张叔那样见过大世面的,办事有条理,敢下得去狠茬子,算是农民中的佼佼者;至于韩老四田老五这些人,一辈子窝在农村,就像井底的蛤蟆,守着那点田土过活,就算把水渠给他们修好也是白费。
人啊,还是要出去闯一闯,看一看……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来到队部,此时教室里传出郎朗的读书声,关永华坐在队部院子里,拿一盆水清洗什么东西,于长海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哈喇子淌进下巴里,冰得他一激灵。
“建平来了!”
关永华把洗干净的兔子提起来,冲他打了声招呼。
“叔,在哪打的兔子,挺肥!”
孙建平把小毛驴拴在门口的大榆树上,小毛驴抬起头去啃树上的榆树钱。
“这不是早晨没事,去后边山里下了个套子,等会别回去了,陪叔喝两杯!”关永华抄起菜刀,把兔子剁了,笑着和孙建平寒暄。
“行啊,正好这两天馋肉了!”
孙建平推门进去,一搭眼就看到睡得五迷三道的老于,咳嗽一声,于长海这才惊醒,伸手擦擦嘴角的哈喇子,“建平咋这闲着呢!”
“种完地了,我也没事,就到处逛逛。”孙建平扯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低头看老于桌面上摆放的文件,于长海有些尴尬,伸手去抓,却又把手缩了回来。
“供销社的文件,我能看看么?”孙建平明知故问,于长海黑着脸嘟囔一声,“看……就看呗,又不是啥秘密,还背着人。”
孙建平大大方方的拿起文件,不但看,还读出声了!
“各单位,各公社生产队,为丰富我县群众的日常生活,切实解决群众买货难的问题,经县委县领导研究决定,报上级供销社和机关单位批准,拟于在我县各个大队设置供销社代销点……”
“于叔,这个代销点是干啥的?”孙建平看完,把文件又放在桌子上,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求知欲。
“就,就是卖点针头线脑,收点山货啥的。”于长海有些不自然的蹭蹭鼻子,孙建平来干啥的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小子和张子义走得近便,俩人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刚农忙完就跑过来,肯定是给他家大小子整那个拖拉机手的事的。
这特么的……
钱一分没捞到手,反倒让张子义给抓到了把柄!
于长海心里这个恨啊!
老田也是个窝囊废,让人干了一墨水瓶子就瘪茄子了,乖乖把账本交出去……
操了!
“那是不是得招人啊?”
孙建平一句话戳到他的肺管子上,于长海很不自然的挠挠头,“啊……听说是要招人。”
你小子……
拖拉机手的位子让你们给抢走了,咋又惦记起这个了?
老于翻着白眼,装模作样翻箱倒柜找东西,心里其实恨的一比!
原本拖拉机手的名额,他是想留给他二儿子的,既然被张子义的大儿子给抢走了,他就琢磨着趁供销社在各个大队设置代销点的机会,再把二儿子安排进代销点里,虽说是临时工,好歹也能端上公家饭碗不是?
总比窝在农村,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强得多!
可这小子又来跟我打擂台!
外屋传出热油下锅的声音,关永华开始炒料,准备炖兔子肉了,于长海站起身,活动一下坐得僵直的腰杆,“建平别走了,等下陪叔喝两杯,咱爷们好好唠唠!”
“求之不得!”
孙建平哈哈一笑。
我倒是看看你能说出个什么高深的大道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