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那个大人出世的那天,供奉祖师爷的牌牌掉下来了,正好打到了十五岁的小道士头上。
小道士站在师傅身后,一起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从西边到头顶,从地上到水里,神山悄无声息的沉入冰冷江中,连带神山上十万多个焚香诵读的日日夜夜,一起悄无踪影,消失不见。
“孩子。”
道人回首正色道。小道士赶忙低头倾听。
“此次天下异变,实为我派祖师当年一念之间留下的祸端,今夜之后再无敷名山,而你,你要永远在神山守着敷名山不得出来。”
小道士从小就知道他祖师爷爷多厉害,一招制敌,把那妖孽压在神山之下,三百多年不得翻生,怎么这次师傅说得如此奇怪,思虑间时水波大作,地动山摇,山上众人抬头去看,妖孽已吞了一半的月。
小道士知晓此次师傅师兄一去,再无相见之日。
遂跪在地上向道人磕了三个头。
“弟子定不负师傅所托,有生之年不得外人进我山门。”
道长点头,手挥拂尘飘然而去。他的四百四十八个师兄一起御剑升空破出水面,变成一颗颗遥不可及的星星。
小道士从此长跪于三清像前日夜诵读。一夜,眼前烛火突灭,耳边重重一叹,他心道不妙,急念清心咒。
只见一男一女隔着白雾在他眼前拈花扶琴,少顷,白发女子从个木盒内拿出一把匕首相赠,赠予之人像极了多宝阁里挂着的,他那开山老祖的画像。他的心里砰砰直跳,只想看清那名白发女子模样,早些从梦中醒来。
一时真气翻涌却是乱了心神。只觉得胸口冷冷一疼,好像听见玉碎之音。
白发女子松开匕首任那小道士从蒲团上跌下。
她从他面前走过,眼神淡漠,经幡飞舞她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进了多宝阁,拿下一副画卷展于眼前。
那位大人与祖师爷当年颇有渊源,她顺天下劫运出神山,途至相思湾与城主合奏过一曲凤求凰。
正是要撕毁画像之际,一道火光瞬间引到她身上。
也亏祖师神机妙算,当年修建道观埋入天火布下阵法,只听轰隆隆一响,她往外看去,唇边漾起一抹苦笑。
火光冲天,沸水腾腾。
房门恰巧被推开,那个小道士拔下了心口的匕首,踉跄的向她扑来狠狠插进她头内,她猛然哀嚎一声,小道士被震出屋外,口吐血沫浑身抽搐。
女子跌落在地,泪流不止。
画像忽然腾空而起,熊熊燃烧。她大叫一声,身上火势愈演愈烈,一团洁白的月精破体而出。
而江面一派平静,远山之上传来琴声,正是一曲凤求凰。
她一直徘徊多年,善于吞噬记忆,有只不离身的烟枪,但她的烟草却是仙人的仙力。
最近,里面装有月华之力。
那位大人因为受不了万年的寂寞,让她取走了自己这万年里一个人的记忆。而她的报酬则是他的月华之力。
今夜十五圆月,阎魔大人从窗口望着天上的月亮,吸了一口烟,月华之力真美味。
一阵风吹来,她裹了裹身上的白色大衣。
“有人吗?”
门口传来声响。
她这地方,除了特殊的群体会过来常来听故事外,只有有事相求的人来。但这不是熟悉的声音,看来,是她的烟草来了。
她打开门,门口是位男子,怀里抱着位女子,是不久来取过记忆的上仙,抱着她的是陪伴她许久的鈅。
“我是来求您件事的。”
鈅开口。
阎魔大人侧身让他进来。
“她自从回来后就以泪洗面。”
鈅垂眼看向那位上神。
阎魔大人取走了她这万年记忆,在她的记忆里,她还是刚被迫离开爱人,自然难过。
“我才知道她刚离开他时会那么难过。把自己灌得烂醉,但哪怕是醉得神志不清也分得清我不是他。就算是我同他长得一样,但假的就是假的。”
鈅说话的声音顿了顿,看向那女子的眼神包含情深不舍却又决绝,“我想成全她。”
阎魔大人挑眉,天上的星星都是固定的,除非到了特定的时间才会陨落,每个仙人也都是一样的,他们没有自由。所以她不可能帮她下凡,况且那个人已经死了,她不可能让他死而复活。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的身体里有一块他的元神,是她收集的。至于那里大人不用担心,我接收她的月华之力成为那里的主人,我会代替她守护。她则变成凡人同他同那个人长相厮守。倒也两全其美。”
明明说的是两全其美,但阎魔大人却听出来哽咽,她明明是没有心的,可这种成全却让她格外难过。
“把仙力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人仅有您能做到,希望您帮我。从她身上得到的月华之力一半给您,剩下的大部分用来重塑那个男子,其余的留给我掩人耳目吧。”
以后一个人的寂寞无边由他来承受,只希望她长乐久安。
“好。”
一阵青烟升起,朦胧中看到有皎洁的光从睡着的女子身上飞出,一部分飞入阎魔大人的烟袋里,一部分飞到男子身上,从他身体里出来了一片元神,随着光芒的进入渐渐变成同男子长相一样的男子。
而原来丰神俊朗的男子却变成了娇媚漂亮的女子。随着光芒飞出的越多,天上的月亮却越残缺。
又一阵青烟闪过,睡着的女子同男子皆不见了,仅剩变成女子的鈅睁开双眼,“谢谢大人,外界说您冷若冰霜,遥不可及,可我却在您这里感受到了温暖,大人,您会如愿的。”
一切尘埃落定,恍惚中听到一声女子的叹息声。
“大人,我又来听你讲故事了。”
“好,今天我讲一个关于成全的故事。”
她说:“等到雪落白头的时候,我便送你这山中最美的花。”
可是到了暮冬时节,却只剩那个女子一个人了。
她吸了一口烟,轻轻地吐出来,看着手臂上搭着的皮毛,喃喃自语道:“你答应送我的花呢?”
回答她的只有那浊浴之水的潺潺流水声。
在成为阎魔大人之前,她确实从未离开过神山,所以也并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样子的,对于那个她所不熟悉的地方,只有听绿儿偶尔提及过。
她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此生都只能待在这一个地方,她的使命就是守护山上居住的凡人,绿儿也曾用手指敲在她额头上,说她:“你怎么可以这么蠢?人类只知道索取,又不懂得付出,你为他们做这么多,他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她总是笑笑,“没关系的。”
绿儿拿她没办法,也只得无奈地说:“随你了。”
绿儿是生在神山的一只神兽,也是这些年来她唯一的朋友。
她不能下山,而绿儿的志向却是云游四海,绿儿为了她于是决定每去一处地方,就会回来跟她说起关于那里的事。
绿儿最后一次走的时候,她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走了,等到了冬天,我就回来,送你一朵山中最美的花。”
“好啊!”她点头,“我等你。”
在落日下的告别,一个说会等,一个说会回来,只是未来还没到来,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山中岁月匆匆,日复一日,转眼就到了秋天。不少修为不够的小妖开始出来觅食,为这个冬天储备食物。
她每天依旧守在浊浴之水旁边,偶尔会伸出手捞水里的贝壳,偶尔会拿着烟枪把玩。
她顺着山路漫无目的地走,看着过往的小妖都对她退避三舍,唯有一人,他看了看她,淡淡开口问道:“少年白发?不知姑娘是否有何隐疾?在下不才,刚好是学医的。”
“什么少年白发?我本来就是这样。你又是谁啊?难道你不怕我?”
“我为什么要怕你?”他戏谑地说:“怕你以身相许?”
她摇摇头,“山上的妖都怕我,怕我伤害他们,其实我谁也不想伤害,我就是想和他们一起说说话而已。”
“那以后我陪你吧。”
人生若只如初见。在此后的好多年里,她每每想起这一幕,心里都是一种不知名的幸福感。
等到绿儿回来的那天是冬至,雪还未下,神山上的花早已枯萎凋落。
她问他花,他也只是笑笑不说话,或是用“时机未到”搪塞过去。
十五月圆那天,初雪才姗姗来迟,落满了整座山。
“姐姐,我知道你的心一直向往着外面,可你一生都被束缚在这座山中,从今以后,你可以任意去你想去的地方,只是,那里没有我了。”
绿儿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这个血祭,打破了她身上的封印,绿儿的鲜血随着飘飞的大雪撒满了整座山,开出了最美的花,“这便是我送你的花”
再后来,她是在一泉眼边醒来的,有水不断地从泉眼中涌出来,水中很多五彩斑斓的贝壳熠熠发光。
她揉着脑袋回想之前发生的事。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了?”一个慵懒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她抬头,树上坐着一个俊俏的黑衣男子,手中拿着一个精致的烟袋。
“是你救了我?这是哪里?”她环顾四周。
“神山。”
怎么
还是神山
不知为何的,她只觉得这里异常的熟悉。
她想起古籍中记载的至阴之地神山,传说中汇聚最纯正月光精气的地方,因而孕育了无数精怪。
“你是谁?”
“我不提也罢。这狐皮给你,夜里露气湿重,别着凉。”
他给她披上了一张白狐皮做的披肩,她看着白色的毛惊讶道,“九尾狐?”他笑而不语。
她因魅毒而功力全失,而且心口常有灼痛感,于是之后的两个月她一直留在这里,明明是之前熟悉的这里。
精神好时,他便带她在山中游玩,与各种精怪嬉闹。魅毒发作时,他便运功帮她缓解疼痛。
渐渐地,她爱上了这里,这个没有许多规矩的地方,她想待在神山,待在他的身边。
她爱上了这个看似放荡不羁,却善良温暖的家伙。
她身上的毒一直无法解除,每每发作,都要靠他运功缓解,可这只能缓解她的痛苦。
中魅毒者,心口灼痛,最终心痛而死。
两个月以来,他一直用自己的功力延缓她毒性的发作,四处向年长的精怪打听解毒之法,却没有收获。
每天他都拥着她在山顶看月亮,他说,他一定会给她解毒,他们会白头偕老。
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他喂她喝了一碗汤药,她喝下药后,果然感觉到功力在恢复,她兴奋地与他计划他们的未来,他却倒下了,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他的原体是唯一的解药
他渐渐虚弱,她忙把他带到精气最盛的山顶,盼望月光精气能救他,尽管月亮那么大,月光那般皓洁,他还是没了气息。
她第一次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比魅毒发作还要疼,三千青丝在夜风中瞬间变白,眼睛如染了血般狰狞,她愤怒地抬头望向月亮,飞身而起,“你既救不了他,留你又有何用!”
她吼道,生生用手撕裂了月亮。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一直在山顶等待,披着他给她的狐皮,拿着他的烟袋,可是,她知道,他再也回不来,她只能流泪的思念。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知道印象里有一个绿儿
想来她的名字便是绿吧。
失望从来都只有一次和无数次,所以她从小就明白,有些情绪到了一定的时候,便是要宣泄的开始。
它自来都有着自己的脾气和个性,不会不屈不挠,她不会如此被拿捏,以至于不得不走了很多弯路。
所以在遇见的初始,她便已经做好了选择,她知道将要面临的所有难题,而她也同样有自信自己可以去解决。
我只是害怕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等不到了。
她只是担心
她会永远忘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