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塘步入铁匠铺时,还是被入目的景象一惊。
朱红的墙面上挂着各种兵器,只见一袭红衣的姑娘立在熔炉旁,火红的熔浆映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英塘伸手取下一把弯刀,刀鞘上精致的飞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便要从中飞出。
他细细打量,发现每件兵器上,皆有那么一只飞鸟,或大或小,鲜活生动。
英塘:“这鸟可是毕方?”
红衣姑娘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他会心一笑,付了定金,请她为他打造一柄长剑。
英塘是隰县新来的捕快,近一个月来发生的十起纵火案,便是由他负责调查。
说起来,倒也奇怪,这十起案子皆是于子时被路过的更夫发现,发现时大火均已熄灭,只有浓烟滚滚,却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案发地点也没什么共同点,英塘将现场一一排查后,从更夫口中得知,在案发时曾见过一红衣女子。
根据描述,英塘很快便锁定了铁匠铺的红衣铸剑师夕言。
是夜,守候已久的英塘,跟随着推门而出的夕言,来到城西的将军府。英塘翻过高墙,潜入将军府后,却四下寻不见她踪迹。
正着急时,便有火光映入他的眼中,英塘猛地揉了揉眼睛,还是在火光中望见了飞舞的毕方。
时光仿佛瞬间回到了十年前。
那日,天降流火,四处火光流窜,天地间一片赤红。
他便是在那片火海中,窥见了毕方。
而此时的毕方,一如十年前所见,正大口吸食着火焰。
直到最后一点火光消失在英塘眼前,他才注意到毕方早已不见,站在废墟中的夕言,红衣妖艳如火。
他敏捷地藏在树后,待夕言离开后,方回家中。
翌日星夜,隰山上有烟雾飘出,火光在黑夜中若隐若现。
夕言沿着烟雾飘来的方向,寻至山中。
竹屋前,英塘立在篝火旁,似是早已料到她会前来:“世人皆谓见毕方必见大火,可是我知,毕方实则以火为食,常现于大火中取食。”
他清楚地记得,十年前,是毕方将天火吸食殆尽,他才侥幸存活。
夕言闻言一笑,一口吸尽篝火,她舔了舔嘴角,转身离去:“这火的味道一般。”
在夕言的揶揄下,时隔十年的道谢,他还是没能说出口。
又过半月,未再有纵火案发生。
夜里,英塘巡街返家途中,路过未央湖,白鹤围着坐在荷叶上的红衣姑娘。
她冲他一笑,有蜻蜓落在她的发梢:“小捕快,你的剑。”
英塘一愣,接住还有着夕言体温的长剑,只是剑鞘上,少了那只飞鸟。
他恍然明了。
原来她用来纵火的便是剑鞘上的飞鸟。
从那之后,每隔几日,隰山的竹屋前便会燃起篝火。
披着月光而来的红衣姑娘,慢吞吞地吸食着那跳跃的火焰。
她知道,那个小捕快,此时就藏在竹门后,偷偷地望着她。
她期盼着,他会推开那扇竹门。
一如很多年前,在天火中,那个少年对她说:“大鸟你再多吃一点,这样我们就可以活下来了!”
秋日,山风凛冽。
毕臻一如往常,巡山。
实在是太无聊了,毕臻狠狠打了个哈欠。
毕臻是在山脚下捡到那个男人的。摔得遍体鳞伤,真是可怜。
毕臻救了他。
他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一瞬间的笑,令毕臻失了神,她好像又见到了故人。初见时,那个人也是露出如此谦逊的笑,不过那人可没这么谦逊。
男子姓尤,乃是一个药师,为了寻药才摔下山崖。
他叫尤琛。
泰山多险峻奇峰,古来有无数人丧命于此。毕臻劝尤琛离去,莫为了采药而丧命。
尤琛不肯,他告诉毕臻若不采到火灵芝,绝不离去。
这世上哪来什么火灵芝,不过世人以讹传讹罢了,谣言之说还是不要轻信的好。
尤琛听了她的话,满是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是假的!
一定是毕臻在骗他。
尤琛跪在了毕臻面前。
那日昏昏沉沉之际,见她御风而下将他救起,他就知她不是普通人,定是神灵。
毕臻一定知道火灵芝的下落,只是不愿告诉他。
为了治好母亲的病,他一定要得到火灵芝。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毕臻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只是她向来心善,见死不救不是她的作风。
可是,火灵芝是天材地宝,焉能这般轻易就赐予凡人。
毕臻要求尤琛听她讲一个故事。
这算什么条件,尤琛实在不解,尽管满心疑问,尤琛还是答应了下来。只要能得到火灵芝,怎样都行。
你看,天边初升的金乌,多壮观。
日出时的阳光太过耀眼,好比熊熊大火,令人难以侧目,尤琛只得以衣袖遮挡。
毕臻倒是一脸痴迷地望着这万丈光芒。
那一年,她随黄帝征战蚩尤一族的情形,多像今日啊!宛如烈焰般耀眼的金光,她飞舞着双翅冲入敌方阵营中,将他们一一斩杀。后来,她将这支亡魂军队封印于泰山,此后经年,她再未离过泰山。
尤琛静静地坐在旁边,倾听这遥远而古老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是时候该履行承诺了。毕臻回过头来,眼中有尤琛看不懂的情绪。
毕臻专心盘坐,坐下生出一片荷莲,指尖有一只红蜻蜓逐渐成形。她的身后有一片黑雾升腾而起,雾中有一束红光冲天而起。
是火灵芝!尤琛冲了过去。
噗!毕臻狠狠地吐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望着尤琛,他居然,居然……
尤琛的脸上露出了邪魅的笑,他的亡魂军队终于要回来了。
毕臻不作应答,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尤琛看,有无名业火逐渐自尤琛身上燃起。
尤琛惊恐万分,怎么会怎么会?
我早知你的计划,故而引你入瓮,上次是我疏忽,这次我不会再让你逃掉了。
为什么你没有受骗?尤琛不信她能认出自己。
因为,我永远不会认错心爱之人,即使他换了一张脸。
毕臻回身,看他渐渐融入黑雾中,吐露出未尽之言。
我自请驻守泰山,不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只是,想陪着你啊。
毕方是被白延卿吵醒的。
她皱了皱眉,扔了一道火引出去,那火引好像知道毕方的心思,一直追着白延卿跑,而毕方直到察觉外面白延卿气急败坏的时候才睁开眼。
唔,这次醒过来,荷花倒是开得不错,她颇为满意。
“毕方,何必呢?”白延卿拍着身上的火,无奈地看着池中的毕方。
“延卿,三百年了,你又何必呢?”毕方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他不要你,我要,可是你不出来也不让我进去,要我如何呢?”
是啊,要他如何呢?安之已经不在了。
大约是四百年前,毕方不愿归位,逗留于人间,收了个徒弟叫安之,教导之余,他们还一起游玩。
安之是一只蜻蜓,化的人形也瘦高瘦高的,白底红纹的袍子,起风的时候就像是要飞走了,他随着毕方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识了很多人和事,他别的本事不好,只有一样让毕方特别上心,那就是灭火。
每每在毕方不经意放出火的时候,为她收拾烂摊子的就是安之,久而久之,毕方也罢安之也罢,都把安之灭火这件事当成了理所当然。
但是毕方越来越控制不住那火,安之千辛万苦才找到了这下有龙脉的赤水潭。
要助毕方控制火焰的方法有千百种,安之却选了把毕方困在赤水潭这一种,毕方过了好几年才知道,安之不仅是让龙脉镇住她身上的火,更是让她镇住龙脉,延一国的国运。
而安之,想方设法地成了那国的帝君。
真是可笑,毕方笑得遍体生寒。安之是她的徒弟,百年情分,他要她为他延国运,她延了就是,只是他安之,再也不要想用徒弟的身份来见她。
安之果然再没有来过赤水潭,毕方不愿出去,外面的消息都是白延卿带给她的。
白延卿是毕方的好友,安之也是他带去给毕方认识的,因着与毕方走得近,他在族内也颇有声望,族中长老委以重任,难得出来一次,这才让毕方收了安之为徒。
白延卿很后悔,如果他没有忙到顾不了毕方,她也不会负气一般蜷在赤水潭不出来。
“随你去哪,莫要再来赤水潭。”毕方巡视了一圈赤水潭,又往荷叶上躺去。
白延卿看了她很久,久到她以为他化作了一块石头。
“我还会再来的。”白延卿还是走了。
毕方轻轻地叹了口气,莫说白延卿不知道她为何逗留于此,连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也许她还盼望着哪一天,安之还能化成那只红蜻蜓,飞回她的指尖。
这一次毕方睡了很久,醒后才发现赤水潭外站着一只鹤,他的爪子里,困着一只红色的蜻蜓,仅以他渡过去的妖气苟延残喘。
那只鹤看着毕方醒过来,又渡了一些妖气给蜻蜓。
毕方哑然失笑,远方似有鹤群飞舞,她抬眼去望,却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白延卿带着安之来找她的情形,也是一方水池,一只白鹤,一只红蜻蜓。
有个问题让拂影纠结了很多年,那就是她为何要跟着毕方?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而且还是跟了他很久很久的那种。
拂影刚认识毕方那会儿,毕方还被天神关在牢狱里。说来这牢狱生活也着实太好,有水有鹤有荷花,毕方往水里一躺就跟泡温泉似的,后来拂影才知道,水跟荷花是用来摆着看的,仙鹤是用来看守毕方的,但是有一点她不能否认,毕方在那里过得确实很享受。
想当初拂影贪恋毕方的“美色”,便化成一只红色的蜻蜓去跟毕方“套近乎”,刚开始的时候她绕着毕方飞了几圈,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毕方都跟看一副画似的,然后如影就绕着毕方飞呀飞,飞呀飞,飞呀飞……不想毕方直接一巴掌把她拍飞了,随后她又直直地摔到了一只仙鹤的身上,远远的还听到毕方说了一句“烦死了”,拂影那叫一个委屈。可让拂影委屈的还不仅是这一个,那个当了她靠垫的仙鹤一直在啄她!要知道那可是只仙鹤,像仙鹤这种带有仙气的生物就是她们妖的克星!若是只普通的蜻蜓,被它啄一下子便能入轮回投胎去了,可她被啄了不仅死不了还得生生地挨着疼!她纵然是想飞的快些让仙鹤啄不到,可她又如何能飞得过仙鹤?飞过来飞过去也无非是在仙鹤的喙下来回蹦哒,一被啄到就像是在身上戳了个洞,火辣辣的疼。
拂影就这样受了重伤,就连变回以前模样的能力都没有了。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她也飞不了多远,只好在关着毕方的牢狱里待了下来,只不过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待就是上百年,在这上百年的时间里她还跟那只害得她受重伤的仙鹤成了好朋友!别问她为什么有这么宽广的胸襟,因为她也不知道。
她不仅跟仙鹤做成了朋友,还成为了毕方身后的跟屁虫!因为她被毕方的“美色”迷的神魂颠倒的,甚至忘记了第一次被毕方拍飞的教训,坚持不懈地绕着毕方飞呀飞,飞呀飞……这时间一长毕方也就习惯了,任拂影再怎么飞他也懒得理她。
等拂影能够化出人形后,拂影又毫不要脸的给毕方当了媳妇,那只啄得她受重伤的仙鹤还因此委屈了好几天。
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拂影问毕方:“你是怎么看上我的?”
“被你烦的”
毕方问过拂影一个问题,她能陪伴他多久?
拂影当时说是能够陪他很久很久。
可这再久也终究有分别的一天。
这天拂影前脚刚踏出“家门”,后脚就被诛妖人给盯上了,拂影的修为浅,加之之前受过重伤的缘故,一番打斗下
来拂影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当诛妖人将诛妖剑刺进如影的心口时拂影很平静,因为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个让她纠结了很多年的问题,她为何要一直跟着毕方,因为她爱毕方。
因为爱他,所以她想一直陪他走下去。
可这终究实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