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礼,无礼!东阁(注一)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指教?”薛如珪外穿宽袖长褙,头戴仙桃巾,走进来先拱手唱了个无礼喏,然后平举双手,让婢女褪下长褙,露出里面的直通道衣。
冠玉公子听出温雅和气间的不满。
他沉住气,等婢女退下,屋里只剩下自己、薛如珪和全翁,这才拱手答道:“把薛官人从松月楼请了回来,胜吾抱歉至极,实在是出了件要紧的事,这才来劳烦薛官人。”
薛如珪神定气闲地端起茶杯,拧起茶盖,一下两下,三四下,轻轻刮着茶沫子,然后轻轻地抿了两口,露出非常舒坦的神情。
放下茶杯,薛如珪这才和蔼可亲地说道:“东阁言重了,有什么事,只管支言一声,下官马上就去办了。”
冠玉公子也不与薛如珪纠缠,直接开口:“薛府尹,说来惭愧,府中出了窃贼,名叫刘二,人称刘二郎,偷了我家的一块祖母绿,一把玉如意,一袋珍珠,逃之夭夭。”
薛如珪脸色大变,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什么人,居然敢在太师府里行窃!吃了熊心豹子胆吗!五公子放心,本官马上发下海捕文书,缉拿此人。”
冠玉公子原来是当朝蔡太师的第五子,蔡鞗(tiao)。
蔡鞗脸色闪过一道愠色,但随即恢复如常。
“好叫府尹知道,府上出了窃贼,传出去也不好听。所以还望秘密缉查。”
“东阁,昨日外城西厢,出了大事。军巡院的两位狗才,敲诈勒索,激起民变。一时间整个皇都被惊扰到了。官家震怒,连同下官,都吃了不少挂落。
现在太师府又出了窃贼,真是令人发指!下官不敢再有放纵,明日一早,定要点齐左右两厅、南司十三案、府司六曹、左右军巡院、左右厢公事所、提点开封府界公事司,把这件事安排下去,以此为由,肃正开封治安。”
蔡鞗静静地听完,袖子里的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其实还有一些机要文字。”
薛如珪大惊失色,“东阁如此不小心?”
他端起茶杯,呼呼地又喝了起来。嘴巴里有茶水,说话不是很清晰,“既如此,那确实要秘密细查,不知东阁想怎么查?”
蔡鞗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站在他身后的全翁接住,往前走几步,呈给薛如珪。
薛如珪看了一眼,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手指头在上面轻轻地敲着。
“军巡院出了大事,几个军巡使、军巡判官都被牵连了。就连小郑,圣人(注二)帮着说好话也没用,被发去山南。
还有左厅判官小徐,正经进士出身,有根脚的,也受牵连,吃了十几封谏台的弹劾,被贬出开封。
东阁此时要办这事,下官很是为难。谏台那边,盯得紧。”
“谏台,王中丞能斡旋一二。”
“王将明(王黼)?”薛如珪笑了笑,更象是冷笑,“可惜啊,他没法一手遮天。为难啊。”
“薛府尹,多为难?”
“很为难,非常为难!不能帮上太师和东阁,下官十分地忧愁。”
“那要怎样,才能让薛府尹排忧解难?”
薛如珪捋着下巴的山羊胡子,徐徐说道:“上回在太师坊喝酒,遇到一位可人儿,浑身透着馨香,沁人心脾,什么烦恼都没有了。要是有此可人儿陪伴左右,那简直就是活神仙,什么忧愁都没有了。”
说到这里,薛如珪瞥了蔡鞗一眼,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象是在回忆当初的春风雨露一相逢。
“听说那位可人儿,叫做香珠儿。好名字,好名字,人如其名啊!”
蔡鞗的嘴角轻微地跳动几下,脸上肌肉紧绷,目光变得锐利,好一会才强自镇静地开口道。
“有香珠儿,薛府尹就不为难了?”
“不为难了。”
“好,今晚我叫人把她送到府上。”
“好,明早我就行文军巡院和南司,东阁直管行事就是。”
蔡鞗坐在暖轿里,一言不发。
跟在窗边的全翁忿然道:“这个薛如珪,真是白眼狼!当初不是老爷(注三)极力举荐,他能坐到开封府尹?”
“全翁,不必说了。今日不同往时,朝堂波诡云谲,俊杰辈出...爹爹,年迈了,不能一手遮天了。”
“公子,要不跟老爷说一声?”
蔡鞗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全翁。
“说什么?说我不如老四,什么事都做不成,一出事就要去找爹爹?”
全翁的头低得更深,只是喏喏地说道:“可是,香珠儿是公子最喜爱的丫鬟。”
“为了宏图大业,一个小女子有什么舍不得?做大事,就顾不上儿女情长了!”蔡鞗冷冷地答道,“谢三他们都叫来了?”
“公子,出发时就派人去叫了,这会应该在府上候着。”
暖轿进了太师坊,东绕西绕,在一处大院门前停下,这是蔡鞗居住的思退苑。
跟着提着灯笼的仆人进到前厅,有四位彪形大汉正叉手等待着。
“小的谢三峰见过衙内。”为首的汉子上前行礼。
“今晚叫你们来,有件急事。丰诚、田琮二人的物件,可能被刘二郎拿走了。”蔡鞗开门见山。
谢三峰眉头一皱,“衙内,丰诚、田琮二人小的们细细搜过,没有任何物件。会不会是东南那边,情报有误?”
“朱勔有来信,他在扬州抓到那个绸商,一无所获。但是发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抓了苏州书院的王靖和,三木之下,问得些消息。
按照他们合计的想法,丰诚、田琮是掩护,东西交由那绸商北上送到开封来。可是他身上什么也没有搜到,这就很奇怪。
朱勔从王靖和嘴里问到一个消息,丰诚、田琮两人在丹阳停留两日,还与友人泛舟练湖。那绸商恰在那两日,赶到了丹阳,再转去江宁,停了十余日,见无人注意才重新启程北上。
我想,可能在丹阳发生了什么事。”
谢三峰瓮声道:“可惜丰诚、田琮两人被洒家杀了。要是衙内早告诉洒家,洒家就留了他俩的性命。”
蔡鞗不置可否,继续说:“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刘二郎身上。丰诚此人,聪慧过人,或许他早就察觉到田琮此人有了异心,故意留在身边,通过他放出假消息误导我们。
这样谨慎聪慧的人,不可能不留后招。”
谢三峰直言,“那衙内的意思是叫我们找刘二郎?只是这厮实在厉害,枪术出神入化,又狡诈多端。城外洒家可以放开手脚,进到城来,洒家不敢给太尉惹祸生事。”
“谁想在天子脚下惹祸生—”蔡鞗的话还没说完,后院传来嘤嘤的女子哭声,越来越近。
蔡鞗停住了话,脸色变幻好几下,“全翁,你去处置下,把人尽快送走。”
“是。”
后院很快恢复安静,蔡鞗抬头看着屋顶,沉默了一会,声音低沉地继续说道:“东京城里的地头蛇,无忧帮都找不到刘二郎的踪迹,你们如何找到?”
“那怎地办?”
“谢三,你明日去军巡院,补个军巡使的职,你的手下也一一补进去。穿上这件官衣,再办后面的事...”
刘国璋躺在藏身之处,开宝寺铁塔的顶楼上,看着脚下繁如星海的开封城,寻思着。
“哥哥,在想什么?”岳飞递给水壶,开口问道。
“我在想,到底是谁点醒了樊四通。”
“哥哥,陈师傅跟我说过当晚的情景,会不会是樊四通自个去验证?”
“自个验证,他嫌自个命长?肯定是有人点水。我思前想后,觉得袁天宝最值得怀疑。‘十千加一点,纵横过浙水’。”
“十千是万,加一点就是方。纵横过浙水,两浙方家,谁啊。”岳飞不解地问道。
“你久在北方,不知道东南现在的情况。”刘国璋话锋一转,“伽蓝寺里,警示我的那个袛侯,看着眼熟。”
“眼熟?”
“对。当时过道昏暗,他又站在暗处。得了他的警示后,我装作若无其事,不好转头去细看他的相貌,只觉得身形、侧面都很熟。
到底是谁呢?”
“哥哥,此人是友非敌。”
“是的,所以我想找到他。现在只有我俩孤军奋战,很多事做不了,得找些盟友才行。只是这东京城里,除了两位张兄,我们遇到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刘国璋说着说着,灵光一现,一拍塔壁,“我想起来了,此人是谁!”
注一:东阁:宋朝对宰相之子的称呼。
注二:圣人:宋朝宫廷和朝堂对皇后的称呼。
注三:老爷:宋朝时,最初是妻妾对做官的丈夫的称呼,后来逐渐扩大为家里妻妾奴仆对男主人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