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惠民河畔岱岗,两三千位汉子头裹素布抹额,身穿素服,腰间缠白布带,鞋面上各缝一块白布,依次跪在在四个坟茔前。
只见白茫茫一片,漫满整个山岗。
为首者六人,最前面是刘国璋。
身后依次是王荀、狄万仞、杨效节、张猛和岳飞。
张择端和张浚站在旁边,分别充当主祭和唱礼。
“祭,一献!”
张浚唱喊道。
刘国璋六人轮流上前,一人一颗头颅,堆在符千里夫妇坟茔前。
总共六个,垒成一堆。
看着面目狰狞的首级,张浚心里直反胃,有点后悔接下这件活。
他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继续唱道。
“二献!”
有十二位汉子,抬上三牲,摆在首级下面。
“三献!”
有二十四位汉子,轮流上前,抬上各色祭品,都是每家每户凑钱买的,有果子,有胡饼...
“祭!”
张择端上前一步,大声念道。
“维年月日,张氏正道,维斯浩然赤诚之托,谨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符氏千里君阖家之灵。呜呼,符氏!以君之毅直高义者,天不幸绝其嗣续,使茕茕之孤魄,依于月山之址!
...进仇人之首献丛冢,聚山海之恨洗陈冤!肝腑真堪托,情亲久亦深。交朋忘一鉴,哀泪满衣襟。
...天道佑善,芴不可论。写辞可穷,有悲曷已!尚飨!”
张择端使尽全身力气喊出“尚飨”二字,刘国璋为首,三千汉子,双手举酒碗过头,齐声高呼。
“喝不完碗中酒,杀不完仇人头!大仇得报,哥哥安息!哥哥高义,来世再做兄弟!”
声音震天,直冲云霄。
众人仰首一口气喝完碗中酒,高高举起手里的陶碗,碗口朝下,然后狠狠地砸在地上。
咣当声一片!
不知谁起的头,大家高唱起来。
“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歌声悲愤,如潮如风,在岱岗回旋席卷着。
李纲一身便服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当听到“喝不完碗中酒,杀不完仇人头!”时,全身禁不住激起鸡皮疙瘩,双拳不由自主地握得紧紧的。
后来又听到“交交黄鸟,止于棘。”时,忍不住皱起眉头。
祭祀完成,众人纷纷围着刘国璋,拱手说着话,每一个人眼里都洋溢着崇拜、敬佩、爱戴。
刘国璋耐心地跟每一位人说着话,目光同寒冬暖日,话语如三月春风,每一个人都感受到洋洋暖意,体会到蓬勃朝气。
张择端费尽力气挤进人群里去,跟刘国璋说了几句话,拉着张浚离开。
转头看到李纲站在远处,挥挥手,往这边走过来。
“伯纪兄,你怎么在这里?”
“正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你这个开封府左厅判官,日理百机,怎么有闲工夫站在这里?”
“两三千禁军子弟聚啸在这岱岗,我能不来看看吗?”
“你们这些文官啊,总是这样,疑神疑鬼,对武人百般警惕。”
“这是我大宋祖宗之法。”
“祖宗之法,呵呵,这祖宗之法,还不是你们文官编撰的?”
“正道,你一口一个文官,你不是吗?”
“我?呵呵,我只是个杂选,胥吏浊官。没有师门,没有同窗,更没有同榜,没人当我是文官。”
李纲不想在这个问题纠缠下去,转问道:“满开封城都知道,符七郎一家被太行山巨寇所杀,然后刘二郎查到线索,追出城去,把这群歹人凶徒斩杀。说是要捡六个首级给你,让军巡院交差,彻底结了此案。
正道,你有没有想过,给开封府和殿前司的公文怎么写?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吗?京畿要道上,光天化日之下,骇然杀人。有王法吗?”
“是啊,我也正苦恼着。这公文确实不好写。我刚才问了刘二郎一句,他倒给我出了个主意。”
“哦,什么主意?”
“说这伙凶徒北窜时,当道拦劫厚德宫提举宫主的銮驾,被刘二郎一群人遇到,义愤出手,斩杀六人,其余逃散无踪。
再叫我去开封府法曹,找一位二三十年老资历的刑名书案,奉上一笔润笔金,卑词谦礼,书案自会写出一份上上下下都找不出破绽,皆大欢喜的公文,了结此案。”
“这主意?”李纲一时迟疑。
“我觉得挺好。”
“挺好?想不到正道也与这种欺下瞒上、弄虚作假同流合污。”
张择端淡淡一笑,“现在朝堂上下,不就是这样吗?我游历地方,又在开封城待了数年,看得清清楚楚。大宋肱股之臣们,奸的,忙着狗苟蝇营,只顾着横征苛敛;正的,心思全在党争上,引经论据,攻讦指斥。
奏章不知写了多少,口水不知喷了多少,偏偏弊政一日胜过一日。为何?奸臣避虚就实,不跟你们争辩,一门心思揽权敛财;正臣避实就虚,只打嘴炮不干实事,感动天感动地感动自己。”
李纲听得目瞪口呆,却不知道从何辩驳,只是喃喃地问道:“正道,今日为何如此愤慨激动?”
“伯纪,你看这山岗上,都是禁军子弟。他们世代为军,轮守边关,保国安民,应当生龙活虎,碧血丹心。
他们应当如诗词里那般,‘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应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应当‘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军师西门伫献捷。’
应当‘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张择端说得太快,有些气喘,于是不由地语速放慢。
“应当啊,好多应当啊。可是国朝一百多年,这些军汉成了贼刺配,成了烂赤佬,畏畏缩缩,战战兢兢,卑如虫,怯如鼠,如此军人,如何保国安民?”
李纲脸色铁青,强自说道:“如今我大宋四海宴清,太平盛世...”
“丰亨豫大,”张择端冷笑一声,“伯纪,这话你也信?”
李纲脸色由青转黑,默然不语。
张择端背着手,看着远处两三千军汉,肃然地说道。
“出殡那日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今日的‘喝不完碗中酒,杀不完仇人头!’伯纪啊,我终于在大宋军人身上,看到久违许久的热血,再给他们配上刀枪钢铁,大宋,终于能有汉唐的铁血。”
说到这里,张择端脸上不由自主地流下两行泪水。
李纲也看着满山岗的军汉,脸色越发难看。
“武夫擅国,有违祖宗之法!如此纵容,是太阿倒持,有祸国殃民之累。”
张择端转头瞥了他一眼:“而今苛政,就不祸国殃民?伯纪,何不借此凶器,铲除奸佞,再筑清平?”
这轻轻的话,在李纲耳边如同炸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