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府天兴县城,凤翔府衙。
其实宋朝的府,除了四京府,很大一部分是“潜藩升府”,就是建储即位前,封王遥领的州郡,在即位后,升为府。
太宗以晋王即位,升并州为太原府。真宗曾经被封为襄王,后以寿王建储,所以升襄州为襄阳府,升寿州为寿春府,一个人占两个名额。
仁宗以升王建储,升升州建业为江宁府。英宗以巨鹿郡公建储,升邢州为信德府。
哲宗自延安郡王升储,升延州为延安府。
当今官家以端王即位,升端州为肇庆府。
有部分是从军节度升府,比如升泰宁军节度为袭庆府,彰信军节度升兴仁府。
凤翔府则是沿袭前唐定制,一直这么下来的。
宋朝的府,其实辖区、权柄跟州差不多,只不过知府相比知州,属于“高配”。
凤翔府衙,跟一般的州衙差不多,童贯带着自己的幕僚、亲兵,毫不客气地占据了这里,把知府赶去跟天兴县一起办公。
公事厅里,童贯坐在上首。
他雄壮魁梧,里穿皮甲,外套衫袍,头戴镶玉靠山束发冠,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十余位幕僚分坐两边,都是跟随他多年的亲信心腹。
“官家太薄情寡恩了!”陕西河东宣抚使司参议官展伯元忿然地说道,“童公坐镇西北,披荆斩棘,呕心沥血,才有西北十五年来开疆辟土的功绩,边境安然无事的太平。
又竭精殚力,探知北辽东北内情,筹划联金攻辽,收复燕云大计。
结果被奸佞之臣,在御前构陷几句,就一笔悉数抹掉,派一个黄毛小儿来接任。刘二郎再骁勇,也不过一介粗鄙武夫,懂什么韬略军务?
官家这是在自毁长城啊!”
展伯元愤慨到了极致,忍不住潸然泪下,举起衣袖搽拭着。
“官家此举,非常不公!西军是童公一手创办,西北大好局势,也是童公一手打造。现在为了给外戚积军功,居然把黄毛小儿派来摘桃子。
我等不答应,西军三十万将士不答应,陕西诸路军民不答应!”
另一位重量级幕僚,陕西河东宣抚使司勾当机要文字雍长业,也忿然出声。他出自扶风世家雍氏,是童贯笼络陕西地方势力的重要帮手,也有资格说出刚才那番话。
其他幕僚,纷纷出言,痛斥刘国璋、王黼、郑居中这些奸佞之臣,控诉官家糊涂,听信谗言,一时间群情激愤。
童贯举起手,喊了一声:“好了!”
众人马上住口,公事厅里一片寂静。
大家心里有数,今天会议议程第一项,痛骂敌手、抱怨发泄,算是完成,接下来是第二项。
“天使到了京兆府,离凤翔不远了。怎么应对,大家有没有什么说法?”童贯沉声问道。
“辛五郎,把天使的行程说一说。”展伯元捋着胡须说道。
“是的!”坐在最下首的一位男子应道。
“刘国璋和谭稹二人,四月二十六在垂拱殿领诏,出东华门,转出景龙门,在城北检阅天使护军营,出新封丘门。
四月二十九,过郑州,停三日,戒斋沐浴,祭拜皇陵宗庙。
五月初五,过洛阳。初八,过陕州。十一日,入潼关。十六日,入京兆府。报过来的滚单说,在京兆府停三日,预计五月二十五日到凤翔。”
静寂一会,雍长业捻着胡须说道:“差不多一个月。如果是通常的宣诏天使,一个月,一个半月,都说得过去。
只是刘国璋和谭稹来凤翔,是有军机要务的,快马加鞭半个月都嫌慢,他们却要走一个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故弄玄虚,以为轻敌缓兵之计!”一位幕僚不屑地说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而已!徒惹耻笑!”
“没那么简单!”展伯元摇了摇头,断然道,“辛五郎,汴京那边有什么消息?”
辛兴仁抬头远远地看了一眼童贯,出声道。
“属下去了一趟枢密院,里面的人一问三不知。带着礼物去邓知院府上,东西收下,人却没见到。
又拜访了郑相、王相、白相府上,郑府、王府的门子当即回绝,连礼物一并推出。白相倒是见了小的,只是说得都是面汤话,管用的话,半个字都没有。
谭都知(谭稹)、黄都知(黄经臣)、李押班(李彦),还有新贵刘都知(刘若愚),小的都去拜访过,只有谭都知和刘都知见了小的。谭都知给了一句好自为之。刘都知给了一句,回来就好。
然后其余的权贵,小的都一一拜访。不是被拒绝,就是说面汤话。只有殿帅高太尉,给小的说了两句。”
“说了什么?”
辛兴仁看了童贯,得了点头准允,继续说:“高太尉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好家伙,高太尉还念起词来。
不过要传达的意思,非常明白无误了。
大势已去,好自为之。忍得一时,还有机会成为风流人物。
综合起来,朝堂上的局势,对童太尉非常不妙。
想想也是,十几年来,童贯与蔡京互相扶持,一内一外,结成坚不可破的政治盟友。
蔡京获罪,被窜贬远地,路上死于非命,童贯在朝中失去最大的臂助。
随着关系亲密的梁师成暴死,杨戬获罪,童贯在朝中进一步孤立无援。
外廷的郑居中、王黼和白时中,跟童贯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郑居中此前跟蔡京、童贯就有隙,王黼是踩着蔡京上位的,不落井下石,已经是难得的仁义君子了。
白时中风吹四处倒,现在童贯落了魄,肯定不会帮手。
内廷的谭稹,与童贯此前有隙。黄经臣、李彦,以前的关系非常一般,又是捧高踩低之人,怎么可能真心对你。
刘若愚根本不熟,说不上话。
举目看去,朝堂上皆是敌手陌路,没有一个盟友臂助,真是太悲凉了!
众人心里盘算一番,都算出目前的局势,然后开始默默地打起各自的小算盘来。
“当前唯一之计,就是稳住西军诸将。”展伯元开口道。
童贯点点头,这是他心中为数不多的幻想。
幻想之一,让官家念及旧情。自己在西北十几年,帮官家笼络住西军,压制住西夏,稳定住陕西河东,功绩卓著,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但是童贯心里透亮,这一点是最靠不住的。
幻想之二,自己还有可用之处。
联金攻辽,收复燕云大计,是自己一手筹划,亲自操盘。还有陕西的战事,也是自己临敌指挥。
北伐,收复燕云十六州;西征,攻灭党项河西家。这两项大计,他相信,朝中那些酒囊饭袋,谁也没有能力接得住。到最后,官家还得要靠自己!
幻想之三,西军诸将只听从自己的调遣。
这些西军将领,或出自世家,或奋起军卒,浴血苦战,才有此武阶和成就。无一不是趾高气昂的悍将。
自己花了数年时间,软硬兼施,加以笼络。又花了数年时间,才让他们言听计从。
刘二郎听说很骁勇,可是有什么用?
黄毛小子,性傲气浮,西军悍将们如何会服他?
而北伐西征,这支西军是绝对主力。刘二郎玩不转,还得老夫来。
童贯终于开口了,“老夫对官家忠心耿耿,对王事呕心沥血,日夜不敢懈怠。自认是忠臣,可昭日月!众将也誓言与老夫同进共退。
照例天使要替官家检阅军队,城外已经聚集三千诸路各军的精锐,且待天使。六千胜捷军,在陇州汧阳,等候天使检阅。
届时,老夫要让刘二郎和谭稹明白,老夫是忠臣,不容他们诋毁,不容他们折辱!”
众幕僚面面相觑,这话杀气腾腾啊!